**一点小插曲**
雪女八重轻轻走出森林的阴影,凝望着山谷下的村庄。稻田与茅屋交错成片,温柔的山林环抱其间。几缕炊烟从烟囱间升起,在深秋清冷的空气中缓缓散开。
「……真是安静的地方。」她暗暗想着,收紧披在身上的旅人斗篷。
与梦喰那种压抑的宫城相比,这里没有大理石庭院,也没有高耸的殿阙,只有褪色的木屋与勤恳的田野。
她在林边停下脚步,心口微微发颤。正午的阳光洒在村落间,温暖明亮——但八重仍感到一丝寒意。她太清楚,外表的平静往往最会欺骗。
「他们……会察觉我是什么吗?」
她轻触自己的黑发,那并非本色——真正的发丝如雪,双眸如月。为隐藏身份,她在离林前施下幻术,将发色化为乌黑,眼光变成温柔的茶褐。幻术虽小,却需时刻专注;一旦分神,后果不堪设想。
八重深吸一口气,踏上通往村庄的泥路。很快,已有村人注意到这位独行的陌客。远处老农停下锄头眯眼张望,前方的妇人放慢脚步,小声交谈。
她垂眼行礼,尽量显得谦卑。那身灰色和服是几日前从晾绳上“借来”的,粗糙朴素,却遮不住她与生俱来的优雅。即使装作农女,她的姿态与面容仍让人移不开目光。
路边的孩童停下玩耍,好奇地望着她。一个小女孩刚想上前,就被母亲抱起,目光警惕。那一瞬,八重已明白——外乡人,永远是被防备的存在。
她默默吞下一口气,继续前行。村中心的井边传来闲谈声与狗叫,她感到那些目光里仍有疑虑,却未见敌意。
「没人驱赶我,也没人喊‘妖怪’……」她暗自松了口气。
靠近水井时,一位老妇正在阳光下铺晒草药。她抬头望见八重,脸上并无防备,只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与几分好奇。那是一位背微驼的老人,灰白的头发挽成简单的髻,几缕散落的发丝勾勒出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慈祥面庞。
「你好啊,姑娘。」老妇的声音微颤,却清晰而亲切。她用围裙擦了擦手,朝八重招手,「你看起来很累呢,走了很远吧?」
八重停下,恭敬地低头行礼:「您好,婆婆。我……是走了挺久的路。」她特意压低声音,让语气尽可能温顺无害。
老妇细细打量她身上的尘土与那略显疲惫的神情,叹道:「一个人?这天气多冷,你一定又饿又冻了吧。来,过来坐坐,我正好泡了茶,陪我这把老骨头喝一杯可好?」
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让八重一时怔住。她早已习惯人类对她的恐惧——过去奉梦喰之命行事时,她那一头白发与冰色的双眸足以令众人跪地颤抖。可如今,在这层幻术的掩护下,她迎来的既非畏惧,也非敌意。
或许……并非所有人类都那么排斥她?
她环顾四周。仍有几名村人偷偷观望,但见老人态度和蔼,神情也放松了几分。八重没有察觉恶意,只感到那位老人的笑容中透着真诚的温度。「谢谢您……您真好。」她轻声答道,缓步走近那张铺满草药的竹席。
近处,熟悉的草药香扑面而来——艾草、薰衣草、薄荷、蕺菜,还有晒干的紫苏叶。对她而言,这些气味就像画师眼中的色彩,清晰而分明。老妇弯腰去拿多余的茶杯,动作有些吃力。八重立刻俯身,轻轻替她拾起,双手递上。
「真是懂礼数的好孩子啊。」老妇笑着接过,「谢谢。」
她取出一只陶壶,将热茶倒入两只杯中,香气氤氲开来,「来,坐下吧。」
两人并肩坐在井旁的矮凳上。八重双膝并拢,姿态端正地捧起茶盏,轻轻吹散升腾的热气。
麦茶的焦香在空气中弥漫,她终于感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以前没见过你呀。」
等八重小口喝了几口茶,老妇人柔声问道,「最近来村里的人很少,更别说独自旅行的年轻姑娘了。」
八重斟酌着词句:「我……只是想找个暂时能落脚的地方。」——这句话并不算假。「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这也是真的,只是她略去了所有缘由。「如果村里有旅馆或民舍能借宿几日,我会非常感激。直到我……」话音渐弱。直到我想清下一步要怎么做。直到确定真梦喰没有追上来。
老妇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慈祥又敏锐,似乎察觉到她眼底的犹疑,却没有追问。只轻轻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覆在她手上。「运气不错呢,我们村里确实有家小旅馆,我还和那对掌柜是老朋友呢。」老妇笑了笑,「地方虽小,但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我们不会袖手旁观。孩子,你不会被赶走的。」
那几句话像一束暖光,让八重胸口的寒意慢慢融化。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紧绷了多久。
「您……真是太好了。」她低声道,「我、我可以打杂换宿,我身上没带多少钱……」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任何钱。逃离梦喰时,她连收拾行囊的时间都没有,只带着身上这件衣服和一点必须品。
老妇摆手道:「这些不急。先让你有屋顶、有热饭最要紧。」她又笑着自我介绍,「我叫美铃,是村里的草药婆子。」说着拍了拍一旁的药材篓,「这些都是我去山林里采的,用来制药。老了,闲不住嘛。」
八重露出一丝浅笑:「美铃婆婆……谢谢您。我叫八重。」
「八重啊,好名字。」 美铃点头,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来,把茶喝完,跟我走。你需要热水洗洗,早点歇着。」
八重点点头:「嗯……我确实有些累了。不过,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哪来的麻烦。」美铃挺直了腰,精神十足,「就这么定啦,走吧。」
她收拾好药篓,八重起身帮忙。附近的几个村人又开始低声议论——
「那姑娘是谁?眼睛怪怪的,不过挺有礼貌的。」
「走路的样子像贵人呢。不会是在逃吧?」
「嘘,不该乱说。美铃婆婆看得人最准,要真有问题,她会知道的。」
八重耳尖一热,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她能感到幻术的负担压在心头——吸气,维持黑发的幻象;呼气,掩去眼中的光。几日来她已渐渐熟练,但一点疲倦的失神都可能露馅。
美铃挽住她的手臂,温柔地带着她穿过狭窄的街巷。旅馆就在村外,白墙青瓦,门前挂着写着“旅馆”二字的木牌。小小的石庭被扫得干净。
美铃推门喊道:「喂,在家吗?我们这儿来客人啦!」
几乎同时,一名系着围裙的中年妇人从后堂走出。
「美铃啊,这么快就回来了——咦!」她看见八重时微微一惊。
「这位姑娘想找个地方暂住。」美铃笑道,「能空出一间吗?我替她担保。」
店主擦着围裙,迟疑片刻:「既然你说……当然没问题。只是最近客人不多啊。」她的目光扫过八重朴素的衣裳,似乎在衡量。
美铃俯身小声道:「估计她身上没多少钱。不如让她帮点忙?扫地、做饭,总能派上用场。」
店主的表情立刻缓和了:「要是愿意干活,那当然好办。」她向八重微微一礼,「我叫文子,我和丈夫一起经营这家旅馆。地方不大,但干净。如果你不介意做些杂务,就随意住下吧。」
八重几乎被感动得说不出话。逃亡的恐惧与孤独在这一刻化作温暖,她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我一定会努力,不添麻烦。」
文子笑着点头:「那就好。来吧,我带你去看看房间,就在走廊尽头。」
美铃轻轻拍了拍八重的肩膀,语气安抚:「我晚些时候会过来看看你,先歇一歇吧。孩子,这里很安全。」
安全。
八重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她跟着掌柜沿着走廊前行,轻声地对自己说:至少现在,我是安全的。
文子拉开一间小屋的门。房间很简陋——铺着榻榻米,角落里放着折叠的被褥,一张矮木桌靠着墙。纸窗透进午后的柔光。
「可能有点灰,我们好久没客人了。」文子一边忙着铺床一边歉声道。
「很好。」八重真心地说。
在经历了风餐露宿的逃亡后,这间小屋简直像个避风港。
「要洗澡的话,后院有澡堂。晚饭在日落时分,大家一起吃,像一家人一样。」文子叮嘱道。
「明白了。谢谢您……真的。」
门关上后,八重终于松了口气,靠着墙闭眼。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村民虽仍警惕,却已接纳她。今晚,她至少有个屋顶。也许,只要演得足够像,就能以普通女子的身份活下去。
她睁眼,阳光透过纸窗,尘埃在光里漂浮。窗外传来笑声与鸡鸣,平凡得令人心安。与幻葬乡那种冰冷的寂静相比,这里像另一个世界。
八重嘴角微扬——或许她真的能重新开始,哪怕只是片刻。她明白安宁不会长久,流言与追捕迟早会来。
但那是明天的事。此刻,她只想静静感受这份短暂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