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变成了一种粘稠的、缓慢流动的液体。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模糊了,我只是躺在那里,看着光线在窗格上移动,从苍白到昏黄,再到彻底的墨黑。
贾姨端来的饭菜,冷了,又热,又冷。我勉强吃几口,不是为了饥饿,只是不想看到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食物在嘴里尝不出味道,像在咀嚼潮湿的木屑。吞咽都成了一件需要耗费心力的事。
云娘子托人送来了新的曲谱,就放在我的书案上。那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墨香,此刻闻起来,只像是一捧冰冷的灰。琵琶靠在墙角,蒙着一层看不见的尘。我没有碰它的欲望,连看一眼都觉得疲惫。那些旋律,那些指法,仿佛是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遥远而不真实。
小白鞋又翻墙来过一次。她不像贾姨那样小心翼翼,直接坐在我床边,晃着脚,银铃叮叮当当。
“喂,苏小小,你就这点出息?”她声音依旧清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不就是被几个老古板说了几句?天又没塌下来!你看看我,多少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狐媚’、‘不检点’,我不照样活得痛快?”
她抓起我的手,力道很大:“起来!跟我出去走走!西湖的水还没干呢,山上的叶子正红着!”
她的手很暖,带着练武之人的粗糙和力量。那温度烫得我微微一缩。
我看着她鲜活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我不再拥有的生命力。我想对她说点什么,说我不是在意那些指责,我是……我是找不到自己了。林晓不见了,苏小小也快要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
但话语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还是沉了下去。我只是垂下眼睫,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把手抽了回来。
小白鞋愣住了,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气愤,有不解,最后都化成了一声带着挫败的叹息。
“行,你就在这儿躺着吧!等你想通了,自己爬出来!”她站起身,像一阵风似的走了,铃音远去,院子里重归死寂。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所有人都为我好。
可他们的“好”,像一件件过重的棉衣,一层层压在我身上,让我动弹不得,喘不过气。
我开始害怕声音。害怕贾姨的脚步声,害怕院外的叫卖声,甚至害怕风吹树叶的声音。任何一点响动,都像是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刮擦。我渴望绝对的安静,渴望一个没有任何人和事能找到我的角落。
有时,我会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床单上划动。划着划着,才发现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林”字。林晓的林。
那个被我拼命想要遗忘、想要摆脱的名字,原来一直刻在灵魂的最深处。
我忽然想起林晓送外卖时,最怕的不是差评,不是风雨,而是电瓶车没电。看着电量一格一格掉下去,离目的地还有好远,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困在原地、无能为力的感觉,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现在,就是那辆没了电的车。停在半路,哪儿也去不了。
偶尔,夜深人静时,那种熟悉的、尖锐的痛苦会再次袭来。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虚无。它像一张巨大的、柔软的网,将我包裹,一点点吞噬掉所有的感觉,所有的念头。我不再想跳舞,不再想未来,甚至不再想“我是谁”。我只是存在着,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标本。
这种状态,比嚎啕大哭更耗尽心神。
今天早上,我挣扎着坐起身,想倒杯水喝。手指碰到冰冷的瓷杯,却怎么也握不紧。“啪”的一声,杯子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我看着地上的碎片,没有动,也没有叫贾姨。
只是看着。
那些碎片映着窗外微弱的天光,亮晶晶的,像凝固的眼泪。
也像我。
贾姨闻声赶来,看到地上的碎片和我苍白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眶,默默打扫干净,又给我换了一个新的杯子,倒上温水。
她端着水,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杯水,水面微微晃动,映出我模糊的倒影。那个影子陌生又憔悴。
我伸出手,指尖碰到杯壁的温暖,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似乎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我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还在继续。它不会很快结束,也许永远不会。
我只是在这片名为“抑郁”的泥沼里,暂时停下了挣扎,学习如何与这片沼泽共存。
活着,变成了一件需要刻意去完成的事情。
而明天,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