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明明和昨天一样,落在青石板上,斑驳摇曳。可我看去,却只觉得刺眼,那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空洞。
贾姨轻手轻脚地送进饭食,絮叨着天气转凉,要添衣。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传来,字句我都听得懂,却落不到心里去。我看着她担忧的脸,想扯出一个笑,告诉她我没事,只是累了。可脸上的肌肉像是冻住了一样,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那叹息像羽毛,却重重地压在我心口。
他们都说我病了。也许是吧。
但我自己知道,这不是病,是累。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绵延了两辈子的疲惫。
我以为我逃掉了。
逃掉了那个永远充斥着弟弟哭闹和父母责骂的狭窄房间,逃掉了那身洗得发白、带着汗味和油烟味的外卖服,逃掉了手机上永远响个不停的催单提示和顾客的恶言恶语。我以为我成了苏小小,有了干净的院落,有了疼我的贾姨,有了教我安身立命的师长,有了能让我寄托心灵的琵琶和舞蹈……我就能重新活一次。
多可笑啊。
林晓,你看,你就算换了一副顶好的皮囊,学了一身的本事,骨子里还是那个没用的,活该被踩进泥里的你。
酒楼里那短暂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欢愉,现在回想起来,只剩下灼痛。那些掌声和喝彩,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嘲笑着我的不自量力。
跳舞……
我抬起手,看着这双如今养得纤细白皙、适合抚琴吹箫的手。林晓的那双手,关节粗大,布满冻疮和老茧,永远洗不干净油污。
林晓是喜欢跳舞的。很小的时候,看见电视里穿着白纱裙的小天鹅,我能一动不动看完整场。我偷偷对着家里那块裂了缝的镜子比划,想象着自己站在聚光灯下。可后来呢?后来妈妈说:“学那个有什么用?浪费钱!你是姐姐,要多帮家里干活,以后早点工作供你弟弟。” 那面镜子,也在一次争吵中被爸爸砸碎了。
来到这里,云娘子教我舞蹈时,我几乎是贪婪地学着。每一个拉伸的痛楚,每一次旋转的眩晕,都让我感到一种活着的真实。我觉得我终于能替林晓,替那个被剥夺了所有梦想的小女孩,站在她渴望的舞台上了。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大错特错。
如果我不会跳舞,我就不会生出那份不甘。如果我没有站在望江楼那方红毡上,感受过那片刻肆意的自由,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晰地感受到身上这具无形的枷锁,有多么沉重,多么令人窒息。
陈老先生说:“自甘堕落。”
云娘子说:“玷污清贵。”
贾姨说:“成何体统。”
他们每个人的话,都和我记忆里父母、亲戚、甚至陌生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送外卖的能有什么出息?”
“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为什么无论我到哪里,做什么,总是错的?
我蜷缩在床榻的角落,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外面秋虫鸣叫,风吹过枇杷树叶沙沙作响,这些往日让我觉得安宁的声音,此刻却只觉得嘈杂,搅得我头脑里一片混沌。
我不想动。不想说话。不想思考。
我知道贾姨担心,师长失望,小白鞋恨铁不成钢。我知道我应该“振作”,应该“想开点”,应该像他们期望的那样,继续做那个沉静通透、偶尔才情迸发的西泠苏小小。
可是,我做不到了。
那股支撑着我扮演苏小小的力气,好像一夜之间被抽空了。就像林晓送完最后一单外卖,瘫在冰冷的出租屋地板上时一样,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欲望都没有。
不是我不坚强。
是我真的……太累了。
累到连呼吸都觉得是负担。累到看着那些美丽的衣裙、精致的乐器,心里都泛不起一丝波澜。它们属于苏小小,不属于林晓。而林晓,那个内核破烂不堪的我,配不上这些美好。
我甚至开始想,如果当初没有穿越,林晓会怎么样?大概会像父母安排的那样,嫁给一个陌生的、或许同样困苦的男人,继续重复着被索取、被忽视的一生。至少那样,不会像现在这样,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把它掐灭。
绝望像是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漫过口鼻,让我无法呼吸。
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彻底的、无边无际的虚无。
我病了。我知道。
但这病,无药可医。
因为它根植于一个孤独挣扎了两辈子的灵魂深处。酒楼事件,从来都不是原因,它只是那最后一根稻草,轻轻落下,便压垮了早已不堪重负的、名为“林晓”的脊梁。
我就这样躺着,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提醒着我,还活着。
只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