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姨将藤椅搬到了廊下,铺了厚厚的软垫。她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我安置在椅子里。我没有反抗,任由她摆布,像一具失了魂的木偶。
“小小,今日日头好,晒晒,去去寒气。”她絮叨着,将一条薄毯盖在我膝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其实,有没有寒气,于我而言并无分别。那寒意是从心里生出来的,再暖的阳光也照不透。
秋日的阳光,确实是好的。金灿灿的,像融化了的蜜糖,流淌在院子里。墙角那几丛残菊,花瓣边缘有些卷曲焦黄,但在光线下,竟也显出一种倔强的、最后的绚烂。枇杷树的叶子被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边,脉络清晰可见。
很美。我知道。
可这美,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我能看见它,却触摸不到,感受不到。阳光落在皮肤上,只有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温热,却点不燃心底哪怕一丝一毫的暖意。它越是明媚,越是衬得我内心的角落,冰冷而荒芜。
就在这时,一只蝴蝶闯入了这片光晕。
是只白色的粉蝶,翅膀边缘带着些许残破,飞得有些踉跄,忽高忽低。它在那几丛残菊上盘旋了一会儿,似乎想寻找一朵还能栖落的花。最终,它停在了我膝头薄毯的一角,那上面绣着的一朵小小的、褪了色的海棠花上。
它收敛了翅膀,静静地伏在那里,微微颤动着。阳光透过它薄如蝉翼的翅膀,几乎能看到细微的脉络。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将它吹走。
我看着它,心里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悯填满。
春生,秋亡。
它的生命,只有这短短的一季。它或许曾在春天的花海里翩跹,在夏日的浓荫下嬉戏,感受过晨露的清凉,追逐过同伴的身影。可当秋风一起,寒气降临,它的翅膀便再也承载不起生命的重量,只能这样无助地、寻找一个暂时的落脚点,等待最终的结局。
它努力地飞过,绚烂过,然后,便要按照既定的规律,无声无息地消失。
那我呢?
林晓的生命,短暂而灰暗,像阴沟里不见天日的苔藓。苏小小的生命,看似有了光彩,却也不过是历史书页上,一句轻飘飘的“年十九,殁”。
无论是哪个我,似乎都逃不过一个“短”字,一个“殁”字。
我们挣扎,我们不甘,我们以为能舞出不一样的轨迹,可最终,是不是都像这只秋蝶一样,所有的努力,在命运的季节轮转面前,都显得如此徒劳和可笑?
它是不是也曾向往过更广阔的天空?是不是也曾奋力振动翅膀,想要飞越寒冬?可它不知道,有些界限,是生来就注定无法跨越的。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眼眶滑落,沿着脸颊,直直地滴落在手背上,溅开一小朵湿痕。
我没有抽泣,没有哽咽,只是安静地流着泪。
为这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蝴蝶。
也为那个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孤独的灵魂。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院子里安详静谧。贾姨在灶间里忙碌,传来隐约的、让人心安的水声和炊具碰撞声。
整个世界仿佛都很温柔。
只有我和膝上这只蝴蝶,被隔绝在这片温柔的阳光之外,共享着一种无声的、关于存在与消亡的彻骨寒凉。
它微微动了动翅膀,似乎想要再次起飞,却最终只是更紧地贴住了那朵海棠绣花。
我伸出手指,极轻地,在离它翅膀还有一寸远的地方,虚虚地拂过。
没有触碰。
我不忍心惊扰它这最后的安宁。
也或许,是我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愿被惊扰的,同样的悲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