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雨后的山路上继续颠簸,像一艘航行在绿色海洋中的孤舟。窗外的景色,从相对平缓的丘陵,逐渐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山。山峰层峦叠嶂,雾气在山腰间缠绕,仿佛给这苍翠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空气变得异常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但也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寂寥。
同车的老农已经靠着窗户打起了鼾,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则毫无睡意,目光贪婪地捕捉着窗外的一切。这就是我将要主政的地方,它的贫穷和美丽一样,都如此赤裸和直接。
偶尔能看到山坳里散落的村庄,大多是低矮的木屋或土坯房,黑灰色的瓦片上长着青苔。一些村民背着背篓,在陡峭的田埂上艰难行走,他们的身影在巨大的山体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
“看,那就是青云河!”老农不知何时醒了,指着窗外一条在峡谷间蜿蜒的浑浊河流说道,“夏天雨水多的时候,这河能漫上来,把下面好些地都淹了。可平时吧,浇地又不够用,邪门得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河水黄浊,流速颇急,河岸两旁的田地确实显得有些杂乱。“县里没想过修水利吗?”我下意识地问,带着政策研究室干部的思维惯性。
“修?”老农像是听到了笑话,“拿啥修?钱呢?前些年倒是说来测量过,后来就没信了。说是没钱,也说是这石头山不好修。反正啊,年年说,年年一样。”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我心湖。基础设施的欠账,是贫困地区最普遍也最难啃的骨头。光有想法不行,还需要真金白银和克服自然条件的魄力与能力。
汽车在一个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急弯处减速,我看到了令人心惊的一幕:一段山路外侧发生了明显的塌方,泥土和碎石滚落下来,占据了小半边路面,只用几根简单的树枝和红布条做了警示。工人们正在艰难地清理,脸上满是疲惫。
“这路啊,三天两头坏。”老农见怪不怪,“一下雨就塌方,一修就是个把月。外面拉货的车都不爱来,运费太高。”
交通不便,物流成本高,这几乎是掐住了经济发展的咽喉。我默默地将“修路”、“治河”这两件事,记在了心里的备忘录上,位置非常靠前。
途中还经过了一个小小的镇子,大概是某个乡的所在地。街道狭窄,两旁是些老旧的店铺,招牌斑驳。唯一显得有点“生气”的地方,是街角围着一群人,似乎在看什么热闹。汽车缓慢通过时,我才看清,是几个乡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和一个摆摊的农妇争执,大概是为了摊位费或者卫生费的问题。农妇情绪激动,声音尖利,干部们则一脸不耐烦。周围的人群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一幕,没有省城机关里的温文尔雅,没有文件往来的井然有序,有的只是最直接、最粗糙的基层治理矛盾。它真实,甚至有些丑陋,却是我未来工作中无法回避的日常。
我忽然想起了周老笔记里的一句话:“基层工作,一半是做事,一半是人情。不懂人情,事倍功半;只讲人情,一事无成。”
如何把握这个度,将是对我全新的考验。
汽车终于开始下坡,意味着我们即将走出这片大山。远处,一片相对开阔的盆地出现在视野尽头,一些低矮的建筑聚集在那里,上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煤烟和生活炊烟混合的雾气。
“快到喽!”老农站起身,开始收拾他的蛇皮袋,“那就是县城,青云镇。”
我精神一振,目光紧紧锁定那片盆地。途中的风景,已经让我对青云县的“穷”有了直观而深刻的认识。这不再是文件上冰冷的数字和形容词,而是颠簸的道路、浑浊的河水、陡峭的贫瘠土地、以及基层干群之间那略显紧张的关系。
这一切,构成了我仕途新起点的背景板。挑战比想象中更大,但不知为何,我心底那股想要“做点事情”的火苗,反而被这残酷的现实映照得更加明亮了。
青云县,我带着满身的风尘和一颗复杂的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