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汽车站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招待所——青云县政府招待所。名字挺气派,实际上就是一栋五层高的旧楼,外墙的马赛克瓷砖脱落了不少,像长了癞痢。
前台是个打着哈欠的中年妇女,看到我一身泥点、提着旧皮箱的样子,眼皮都没太抬。“住宿?介绍信。”
我拿出工作证和省委组织部的介绍信——当然,是那份说明我即将上任的代县长的机密文件。妇女接过去,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即,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哈欠僵在脸上,表情从慵懒变成了惊愕,进而是一丝惶恐。
“林……林县长?”她猛地站起来,声音都有些变调,“您……您怎么……我们没接到通知啊!马书记他们……”
“我提前来的,想自己先熟悉一下环境。”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麻烦给我开个房间,普通的就行。”
“哎呦!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妇女手足无措,连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我马上给县委办打电话!您快请坐,快请坐!”她指着旁边几张蒙着灰尘的沙发。
“不用打电话。”我制止了她,“我就住一晚,明天再去报到。你先帮我办理入住。”
妇女看我态度坚决,只好忐忑不安地给我办理了手续,给了我一个三楼最好的房间——所谓的“最好”,也就是带个独立的卫生间,床单看起来新一点。她亲自拿着钥匙,把我送到房间,一路上的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
我放下行李,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身干净衣服,准备出去吃点东西,顺便逛逛县城。
然而,我刚走出招待所大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两辆破旧的212吉普车和一辆桑塔纳轿车风尘仆仆地停在了招待所门口。车上迅速下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微胖、穿着灰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带焦急之色的中年男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了热情而又带着几分歉意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远远就伸出了双手:
“哎呀!林县长!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您看您,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好去县界迎接您嘛!这真是……太失礼了!太失礼了!”
不用介绍,我也猜到了,这位就是青云县的县委书记,马胜才同志。
跟在他身后的,是县委、县政府班子的几位主要成员,组织部长、县委办主任、政府办主任等等,每个人都带着类似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看来,招待所那个妇女最终还是没忍住,偷偷打了电话。
这场突如其来的、略显仓促的“欢迎仪式”,就这样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了。
“马书记,您太客气了。”我伸出手和他用力握了握,“是我考虑不周,想先自己看看,给大家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林县长深入基层,体察民情,一来就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啊!”马胜才书记紧紧握着我的手,摇晃着,话语里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和热情,“您一路辛苦!我们已经准备了便饭,给您接风洗尘!走走走,先吃饭,工作明天再谈!”
他不由分说,簇拥着我就要往桑塔纳里请。他身后的几位常委也纷纷上前,与我握手,自我介绍。
“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王友良。”
“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孙建国。”
“县政府办主任,李大海。”
……
一时间,招待所门口颇为热闹,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我注意到,马书记虽然笑容热情,但眼神深处有一丝疲惫和审视。其他几位班子成员,态度则不尽相同。组织部长孙建国显得比较沉稳;县委办主任王友良则格外活络,张罗着安排车辆;政府办主任李大海看起来是个实在人,话不多,只是憨厚地笑着。
这就是我未来要与之共事的班子核心了。第一印象,马胜才是个典型的基层“一把手”,掌控欲强,熟悉地方情况,但也可能比较固执。其他人,还需要慢慢观察。
盛情难却,我只好上了那辆全县可能最好的桑塔纳轿车。马书记亲自陪我坐在后座。
车子启动,向县城里最好的(可能也是唯一的)一家像样点的饭店驶去。
“林县长,您别见怪,我们这小地方,条件有限。”马书记递过来一支烟,我摆手谢绝,他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听说您是周省长的高足,省里来的大笔杆子,能到我们这穷山沟来,真是屈才了,也是我们青云县的福气啊!”
他的话里,既有恭维,也带着试探,更点明了我“外来者”和“失势者”的身份。
我笑了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依旧陈旧的街景,语气平静地说:“马书记,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一起工作,共同为青云县的老百姓做点实事。我初来乍到,很多情况不了解,还要向您和班子的同志们多学习。”
马书记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和低调,随即笑容更盛:“互相学习,互相学习!林县长年轻有为,观念新,肯定能给我们青云带来新气象!”
欢迎仪式开始了,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这顿饭,恐怕不会只是一顿简单的接风宴。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准备迎接我在青云县的第一次“官场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