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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明靠在门边看,笑着摇头,“这火巷坊的规矩,怕是改不了。”

“改啥?”孟鸢抬眼,“不就一锅一火?”

屋里笑声一阵又一阵。雪越下越大,连门外的街都模糊了。

“娘子,今儿这雪怕要下到夜里。”

“下就下吧,明儿街白了,人看着心净。”

郑首裹紧衣服:“娘子,雪夜喝酒还真应景。”

“酒在那儿,你先暖着。”孟鸢擦手,又往锅里添了点汤底,“我得趁这火好,做几碗留着夜里卖。”

“夜里还有人来?”

“有人就得有汤。”

火光映在她脸上,热气绕着她转。屋外风声呼呼,街口那盏灯被雪糊得半亮半暗。

锅里翻滚的白气和雪气混在一起,闻起来不像饭香,也不像酒气,是种热乎乎的、叫人舍不得走的味儿。

苏明看着那口锅,忍不住轻声笑道:“娘子,要真有一日没人来,你该怎么办?”

“那我就自己喝。”她淡淡道,“锅不能凉。”

郑首哈哈笑着举起酒壶:“那我也喝一口,替人气续火。”

“好。”孟鸢抬头,手上沾着蒸汽,“别光说,先干杯,免得凉。”

三人笑成一团。

到了傍晚,雪越积越厚,街面全白,脚踩上去“咯吱”作响。火巷坊门口却热得能出汗,锅气、肉香和酒香搅在一起,连门梁上都泛着一层雾。

孟鸢收了手里的勺,擦汗的时候,袖口都湿透了。郑首扯着嗓子喊:“娘子,锅底还有一碗,留着自己喝吧!”

“你喝去,我还不饿。”她笑着说,回身又添了点柴。

屋外的风吹进来,一下把油烟带散了几分。外头脚步一阵响,是一拨赶路的客人。几个身上全是雪的汉子进门来,冻得手都拿不稳碗。

“娘子,可还有汤?”

“有。”孟鸢从锅里舀出一碗,肉块滚着热气,一端出去,那人一口喝下,连连吸气。

“娘子,这味真好。我跑了两天雪路,头一回觉得自己还有力气。”

“那就再来一碗。”

那人笑着点头,接过碗,站在门边慢慢喝,脸上的冰都化了。旁边几个挑夫也围着炉子烤手,火光照得每个人的脸都泛红。

苏明在一旁,看着那一幕,忽然笑道:“娘子,这火巷坊要是有个屋檐大点的院子,我都敢收门票。”

孟鸢正收拾锅边,头也不抬地回他一句:“那你得管夜宵。”

“夜宵我行。”他指指酒壶,笑得有点欠揍,“我擅长劝酒。”

郑首被逗得直笑,“你啊,除了能喝,哪都不行。”

孟鸢擦完手,把锅边的残汤舀进一只瓦罐。

“今晚就这些了,明儿早些收拾,还得去南巷看看。”

“去南巷干什么?”苏明问。

“那边有人开新铺,卖糖糕。上次我路过,看见那伙计搅糖搅得挺认真,想着去借点糖浆的法子。”

“娘子你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味道各有命。”她淡淡地说,“教了法子也学不走火候。”

郑首点着头,“这话在理。香气得有缘,哪学得来。”

外头的雪停了,屋檐往下滴水,咚咚的,像是在配合锅里最后的泡。孟鸢把火收了,留下一小团暗红的炭。

苏明喝完一盅,抿着嘴,忽然问:“娘子,你想没想过往北去?那边天冷,人饿得快。”

“想去。”她笑了笑,“不过得有人守这锅。”

“郑首守得住?”

“守不住。”她抬了抬下巴,“他嘴碎。”

“我嘴碎?”郑首气得瞪眼,“你还不是我养的锅,没我说话,香气都散一半。”

孟鸢笑着摆手,“行行行,你厉害。明儿要是卖光了,我请你喝整壶。”

屋里一阵笑声。

外头的街静下去,偶尔有马蹄声从雪地压过。火巷坊的灯亮着,黄光透出门缝,远远一看,像一块嵌在夜里的暖玉。

过了一会儿,门口又来了人,是那老先生,衣角全是雪。

“孟娘子,可还有热汤?”

“您今儿又来了?”

“老骨头怕冷,喝你一碗,睡得稳。”

孟鸢笑着去盛汤,勺子在锅底划过的声音温柔又实在。那碗汤端出来的时候,热气蒸得那老先生眼镜都起了雾。

“娘子,你这汤有魔性。喝完梦都香。”

“梦香就好。”她淡淡一笑,把勺放在锅边。

苏明靠在门边,看着她忙完,忽然轻声说:“娘子,你这地方啊,比宫宴都像人过日子的样子。”

“宫宴吃完就散,火巷坊能留味。”

郑首趁机接一句:“留味能留心,这就叫火巷坊。”

孟鸢拿布擦锅,笑着应了一句:“你再多夸几句,我明天让你多揉三盆面。”

“行行行,不夸了。”

苏明喝完最后一口酒,提起斗篷准备走。

“娘子,明天南巷要是真开张,我送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你要真闲,就在这儿替我守锅。”

“我?我怕被人骂贵客拦锅。”

“拦就拦吧。”她把门推开一点,外头的雪气灌进来,带着一点清甜,“这天干净,香也干净。”

苏明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啊,真是命里就该和锅过。”

“那我也比饿着强。”

他被噎了一下,只好笑骂了一句:“你这嘴,跟勺子一样利。”

孟鸢没理他,只俯身重新添了点柴。火一亮,锅底又红了起来。

她抬眼看着那团火,慢悠悠道:“夜还长呢,火别断。”

火越烧越旺,锅底泛着红,屋里亮得不似夜。那股热气烘着人,连窗角的霜花都化成了细水。

郑首趴在柜上,打着哈欠:“娘子,真不歇?这夜都过半了。”

“歇得早,明早的锅凉。”孟鸢搅着汤,眼皮都没抬。

“那得歇人,不歇火。”

“人比火硬。”

苏明坐在炉边,手上还握着那壶酒,笑道:“你这火巷坊啊,真能折寿。谁来了都不舍走。”

“折不了。”孟鸢把锅盖掀开一点,让蒸汽散出来,“火气重,活得久。”

外头风又紧,门板被吹得吱呀作响。

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拍门,声调里带了点慌:“娘子!救命啊!”

孟鸢回头,见是那挑夫。平日笑得开朗的人,此刻脸白得吓人,怀里抱着个小娃娃,孩子面色青,嘴唇发紫。

“娘子,他冷着了,连气都细了。”

她皱眉,没多问,直接把人带进屋,让郑首把门闩上,又吩咐苏明烧热水。锅边腾起一阵雾气,她从架子上取了姜片和黄酒,一股脑丢进汤锅。

“抱孩子过来。”

挑夫双手哆嗦,孩子被她接过去。孟鸢解开那小被子,手指在孩子脖子下轻轻按了几下,又把碗里的热汤舀出来,往嘴里抿一口,再一点点吹凉喂下去。

“娘子,这真能救?”郑首声音发颤。

“能不能,不试白不试。”她眼神没动,只看着孩子的脸色。

屋里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火在噼里啪啦地响。

孩子喉咙动了动,咳了一下,泪珠从眼角滚出来。

挑夫“噗通”一声跪下,“娘子,这是真活了,娘子,您这是神仙手啊!”

孟鸢伸手把孩子递回去,淡淡道:“没死透就能活。快裹好,别再出门。”

挑夫连连磕头,抱着孩子出了门,雪地里“扑簌簌”的脚步声远了。

郑首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娘子,这汤怕是比药都灵。”

“姜和火,凑一起能救半条命。”孟鸢把锅边的泡撇干净,语气平常。

苏明望着她,神色复杂,“你这火巷坊,怕哪天真成医馆。”

“医馆也要锅。”她随口回,“人病着也得吃。”

屋里又安静下来。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火光一晃,窗外的雪打在木板上。

郑首揉着手,“娘子,今儿的事儿传出去,怕你明天得忙翻。”

“能吃的就来。”

“可他们不是都冲着命来的。”

“命和饭差不多,得趁热。”

苏明忍不住笑,摇着头说:“你这人,连救命都能说得像摆摊。”

“摆摊的活儿,本就救命。”孟鸢把锅盖盖好,手上一松,神色淡然。

郑首看她这模样,小声嘀咕:“娘子,要不明儿别开门了,歇一天也成。”

“歇着没事干,手痒。”

“那你早晚有一天也得找人接班。”

“再说。”她语气平稳,“能煮一天是一日。”

门外的风停了,雪也不下了。屋里只剩锅的气,热得人脸上都出汗。

苏明喝完酒,拿衣袖擦嘴,“娘子,真想过后头的事么?你若老了,这火巷坊怎么办?”

“老了也能闻香。”她淡淡一笑,“我不动,锅自己也会响。”

郑首“哼”地笑了一声,“听你这话,我怕你真能煮到百岁。”

“煮不动也得看着。”

她把火拨低一点,锅底的光变得稳,整间屋子都跟着安静了下来。

“夜深了,都回去吧。”她淡淡地说,“明早人多。”

“娘子你呢?”

“我守锅。”

苏明没再劝,只把那壶剩酒放到她手边。

“那你守,我替你喝。”

“好,别洒。”

门外的雪化成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落下。屋里一片红光,锅盖轻微地震动着,像心在跳。

外头的天一点点灰亮,雪化得快,街口的积水闪着光。火巷坊的灯还亮着,屋里那口锅已经沸起第二轮汤。

郑首打着哈欠推门进来,眼神还迷糊,“娘子,你一宿都没合眼?”

“睡不着。”孟鸢端着勺子舀汤,语气平平,“人一静,锅就响。”

“响啥?”

“响肚子。”

苏明从后院走进来,带着一身雪气,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车上绑着几袋粮和两坛酒。

“殿下让送来的。”他笑,“说你昨晚救人那事传进宫了,要赏。”

“赏不赏的,都一口汤。”孟鸢没接,伸手让郑首去收。

郑首赶紧跑过去,嘴上还嘀咕,“这可不是一口汤的钱。”

苏明在旁边倚着门,“你真打算就这么干下去?殿下说要请你进膳堂,你一口推了,现在连赏也不要?”

“赏拿多了,汤不香。”她把汤勺敲了敲锅沿,声音脆,“官气压火。”

“可你真不图个名?”

“我这名儿早够响了。”她抬头,“街上喊我‘娘子’,比什么都实在。”

外头传来几声狗叫,紧接着是孩子的笑声。几个孩子端着竹碗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娘子,娘子,家里爹说要买汤!”

“怎么还没吃早饭?”

“早饭没味儿,想喝你的。”

孟鸢笑,舀了三碗,放在木桌上,“慢点喝,烫。”

“谢谢娘子!”几个孩子一齐喊,声音亮得像铜铃。

郑首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叹气,“娘子,你这锅比庙还灵,求的全是口气。”

“庙香拜完就忘,我这香能吃。”孟鸢边说边添柴。

风灌进来,她的青布衣角被掀了一角,火光照着她的手,透得暖。

午时刚到,街上就有马蹄声响。那是县里来的小吏,身后还跟着个文官模样的人。

“哪位是孟娘子?”

“我。”

文官拱手,神色恭敬,“奉太子殿下命,请孟娘子赴宴。殿下要在春宴设‘民膳台’,由娘子主席,传膳给百姓。”

屋里瞬间安静。郑首嘴都合不上,“娘子,这可是京中头一回。”

苏明看她,“殿下算是要把你这锅端到朝堂上了。”

孟鸢没急着回话,只慢慢擦手。

“春宴设‘民膳’,好事。”她声音不大,却稳,“但我得带锅去。”

文官愣了下,“宫里有御膳炉——”

“不一样。”她看着他,“那火不认我。”

苏明忍着笑,看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点头:“娘子这话我信。”

文官也不敢多言,只应下。

待他们走后,郑首激动得直挠头,“娘子,你真要去?那可是万人看着的宴席啊!”

“去。”孟鸢简单利落。

“可你这锅——”

“锅也去。”她抬头笑了一下,“火巷坊的香不能离火。”

第二天一早,街上人都知道了这事。有人跑来道喜,有人替她打包行李。巷口连孩子都在喊:“娘子要去宫里啦!”

孟鸢却只是把锅擦亮,放进车上。郑首跟在后头,嘴上不停念叨:“娘子,你可得留点汤底回来。”

“放心,这火不换味。”

车出了巷口,雪化得更快。阳光一照,街上全是水光。

苏明骑在马边,偏头笑道:“娘子,殿下那台子要是被你熏香了,朝廷都得饿。”

“那就好,饿着才会吃。”

他看她这神情,摇头笑,“真不像个厨娘,像个教人活的。”

“活着就得吃。”她低声说,语气极轻,“吃下去,才叫过日子。”

马车一路往宫门去,风带着锅底残香,一路飘在石板街上。

街头的小贩闻着香,愣了愣,忍不住笑:“火巷坊的娘子要去宫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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