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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街还没亮透。火巷坊的门还关着,门外却已经有人蹲着等。

“娘子今儿不开?”

“娘子怕是困着呢,这几天连着卖,哪有人这么耐。”

“这香一散,就像心痒。”

院里有脚步声。

孟鸢推门出来,披着旧青衣,头发挽得松,额前几缕碎发被晨风一吹,软软贴在脸侧。她看了一眼人群,笑着说:“今日不卖卷,换样。”

“换?又要出新吃食?”

“嗯,新鲜的。”

她从灶边端出一只陶罐,揭开盖,一股浓香带着咸鲜气扑出来。

“娘子,这味……像是豆子?”

“豆腐乳。”孟鸢说。

郑首听得一愣,“娘子,这东西京城人不爱吃的。”

“他们爱甜,我做的不是甜的。”

她拿竹勺舀出一点,涂在烙饼上,饼是昨夜她自己烙的,薄薄一张,边角焦香。再切几片咸菜、几片葱白,一卷,一塞,咔嚓一声——连声音都透着香。

“娘子,这名字可有?”

“叫‘百味卷’。”

那几个人看着她吃完,忍不住上前,笑着问:“娘子,这能卖?”

“能,不过要配茶。”

她从里屋端出一壶茶,杯盏简陋,香气却淡雅。茶一口,卷一口,咸鲜香气在口中打转,舌尖一阵热,喉头一阵顺。

第一个客人喝完,直叹气:“这味,怪得好。”

“怪?”孟鸢笑,“怪就记得久。”

很快,门外的队又排起来。有人挑担子,有人提笼子,连街对面的药铺老掌柜都提着壶跑来,“娘子,给我来一卷,泡在茶里也成。”

苏明到了,站在人群外,看了一会儿,走进来低声笑:“娘子,你这是又给宫里添新味?”

“宫里吃不得怪味。”

“殿下说你这手若再往外传,京里御膳房该关门了。”

“让他们关,省柴。”

苏明一时笑得说不出话。

午时,人散得慢,茶壶空得快。孟鸢自己也卷了一卷,边吃边坐在门口。街那头吹来风,混着腌菜和豆香。

郑首挨着她坐下,半开玩笑地说:“娘子,真有人敢说你这味不好吃吗?”

“有。”

“谁?”

“我。”她低头笑,“这味不正。”

“那还卖?”

“人喜欢。”

苏明靠着门柱,忍不住道:“娘子,你卖的可不是吃食,是性子。”

“人有味才像活人。”

门外忽然一阵马蹄声。街尽头一辆官车停下,带着尘气。几个官兵下来,为首的是个年轻官员,拱手问:“哪位是孟娘子?”

“我。”孟鸢放下卷,站起来。

“奉命宣旨。”

苏明面色一变,“殿下?”

那官员展开一道折卷,大声念道:“孟氏有能,膳艺入民心,赐‘民膳坊’之号,封户为良,免徭三年。”

人群一片哗然。郑首激动得眼眶都红,“娘子,你成官厨了!”

孟鸢神色平淡,只微微拱手:“谢恩。”

官员走后,人们一窝蜂涌上来祝贺,街上闹哄哄的,连邻坊的掌柜都跑来送茶、送糕。

郑首擦着眼,笑得合不拢嘴:“娘子,这回火巷坊可真要写进城志了!”

“名字多,不香。”孟鸢抬头看着匾额,“还是火巷坊好。”

苏明靠近她,低声道:“殿下说,‘民膳’这两个字,是想留你个名。”

“名留不住,人能吃饱就好。”

他看着她的侧脸,忽然笑了,“我真不懂你这人。”

“你不懂,才还来吃。”

门口的风又起,吹得那锅里剩下的豆香重新荡开。孟鸢卷起袖口,转身去添火。

锅里的油光闪着,火巷坊的牌匾被风吹动,发出“哐”的一声脆响,像是回应似的。

官员走后,人潮散得慢。街上的人还在议论,谁都不舍得走远。有人捧着那碗茶不喝,只闻着香;有人端着半卷酥饼,一口都不舍得咬。

郑首收了账,满脸通红,声音都发抖,“娘子,从今往后,你可是‘民膳坊主’,咱们这火巷坊,不是小摊,是牌坊。”

“牌坊是块木头,锅才是命根。”孟鸢把锅底的残渣刮干净,顺手放水洗勺。

苏明还在门口站着,听她这么说,笑着摇头,“娘子,你这性子,放到庙里都能镇神。”

“庙香三炷,我这锅能香十条街。”她不抬头,只随口回了一句。

郑首被逗得笑出声。

一阵风从街那头吹来,带着几缕花香,混着热油的气味,柔得不真切。孟鸢抬头,忽见街口站了个穿粗布衣的老人,怀里抱着小孙子,正朝她望。

那孩子睁大眼,嘴巴一张一合。老人笑得满脸皱纹,冲她点头,“娘子,昨儿喝了你那汤,我家娃今儿能跑了。”

孟鸢怔了下,手指紧了紧,随即笑起来,拿起竹勺,“等我一会儿,锅还热。”

她添了点油,又放进面糊,慢火摊成一张薄饼。火声细细的,香气一层层往外冒。

“娘子,这叫什么?”郑首问。

“叫‘人心饼’。”

那老人笑着接过,掰开一半,喂给怀里的孩子。孩子咬了一口,咯咯笑。

那笑声在人群里一荡,竟比香气还暖。

苏明看着这一幕,神情有些发怔。

“娘子,你这锅,怕是要记进史册。”

“史册不写锅。”她低声笑,“史册写饥饱。”

街外又来新客,几个赶集的农人拎着布袋,进门就问:“娘子,今儿卖的什么?”

“饼,带咸带甜的都有。”

“我媳妇怀了,吃不下别的,就想你这味。”

孟鸢的动作没停,手下的面皮一翻一叠,油花轻响。

“那就带一份,趁热吃。”

郑首帮着包饼,嘴里还在念:“这哪是摊子啊,这一锅,是命。”

门外的风大了几分,吹得幌子哗哗响。街头的卖糖人停下脚步,回头朝这边望。

人越来越多,有的来吃,有的只站着看。锅里那张张饼,一张张鼓起,一张张起锅。

“娘子,再来一张!”

“我也要,今儿多加点豆干!”

“娘子,这味是啥?”

“味?”孟鸢笑了下,“就是人吃得顺口的那个——香。”

郑首看她笑着收勺,忽然道:“娘子,你的‘民膳坊’,是不是该立块新匾?”

孟鸢抬头看了看那旧木牌,笑意不深不浅:“不用。火巷坊这仨字,能养人,就够了。”

门外一阵风过,灯笼被吹得摇。

夜慢慢落了,街上人却还没散。小贩在收摊,挑担的扛着箩筐走远,火巷坊门口还围着一圈人。

“娘子,再来一张,家里那口子嚷嚷了一整天,就惦记这饼。”

“最后两张。”孟鸢翻勺,笑着回,“锅底就这么点火,再多真得糊。”

油面滚得正欢,金色的饼边一卷一卷往上翻,她看着那色泽,心里不紧不慢,像天凉了也不慌。

郑首收了账,靠在柜边喘气,“娘子,你这一天能卖出多少香气?”

“香气不卖,白送。”

“那咱赚的啥?”

“人。”她笑,“能来一回的,算缘分。”

门外的老先生又来了,怀里抱着一卷书稿。

“孟娘子,今儿我抄文抄糊了,脑子饿得不清醒,给我来张饼压压惊。”

“压惊还吃辣?”孟鸢打趣。

“辣的醒脑。”

“行,那就多加一撮花椒。”

一锅饼下去,屋里全是那种辣香,混着面皮的焦气,热气一层叠一层。

苏明照旧靠着门柱,袖子卷起一半,看着人群说不出话。

“你这摊子真是没边儿了。”

“有边。”她笑着抬头,“锅沿就是边。”

外头风一过,灯笼晃了晃。人群慢慢散,火巷坊静下来。街对面的茶肆收了弦,琴声停在半句,巷子又回到那种暖融融的安静。

郑首揉着手,“娘子,今儿收得早,回去歇歇?”

“歇。”她把勺放下,挽着袖子擦锅。

苏明看着她那手,忽然说:“这京城,真该有个孟娘子日。”

“有也得有人放假。”

“放啥假?”

“回家吃饼。”

郑首在后头笑得前仰后合。孟鸢抬头,锅盖一合,火光压成一条细线。外头的风一吹,幌子又动了两下。

“走吧,都散了。明儿照旧。”

“娘子,明儿卖什么?”

她想了想,“看天吧,要是晴,就炖菜,要是阴,就煮粥。”

“那要是下雪呢?”

“下雪啊——”她回头,笑得随意,“那就喝酒,别卖了。”

郑首愣了下,随即笑得前仰后合:“娘子这话,我爱听。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也该歇歇。”

“歇?你真舍得?”孟鸢掀起锅盖,瞧了眼底,“一锅油还剩半缸,明儿再炸就香得过头了。”

“那咋办?”

“明儿一早先熬碗稀粥,压压火气。”

苏明靠在门边,懒洋洋地笑,“你连歇息都能找个借口跟锅扯上。”

“锅跟我比你靠谱。”孟鸢回。

“哎,这么多年,你就不想开个大店?聘几个徒弟,看账的、煮汤的、跑腿的,一天不用说三句话。”

“那我活啥?”她随口回,语气轻得像风,“人不动,香就死。”

郑首在柜后翻账簿,嘴里嘟囔:“娘子这理,好听是好听,做起来真要命。要不——我明儿替你煮粥?”

“你煮的,狗都不吃。”孟鸢没抬头,声音淡淡,“水滚三次你都能忘。”

“我这是被嫌弃得明明白白。”

苏明乐得直笑,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竹碗,喝了一口剩汤,“说真的,京城人现在提起你,都当个传奇看。”

“传奇也得吃饭。”

“殿下那边,宫宴的厨子前天还打听你的法子。”

“让他们打听吧,锅没火,香都瞎。”

门外的风又进来了,带着点潮气。巷口那棵老槐树“嗡嗡”地摇,灯笼晃两下,挂在横梁上敲得“咚咚”响。

“娘子,京里今年怕要早春。”

“春早,雨也早。”孟鸢笑,“那就得换豆子,豆花该登场了。”

郑首瞪眼:“又换?”

“换着吃,才有意思。”

“我这辈子跟你干,算是学会一个理——人能靠吃活,也能被香哄得不想死。”

“别说这么重的话。”孟鸢笑,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再多活几年,我就能少揉十担面。”

苏明听得直摇头,“娘子,你要是官场人,这嘴能封侯。”

“我只会封锅。”

屋里笑声一阵一阵,火光映着人影。她把最后一点油过滤进罐里,盖好盖。

“走吧,都回去歇。明儿还得早起。”

“娘子,你真不喝酒?”

“喝一口就困,明儿锅开不动。”

“那……要是没人催你,真能睡个整觉?”苏明问。

孟鸢拎起油罐,随口道:“真睡不着,就梦着配方吧。”

他“噗”地笑出声,“你这命根子,怕是得带进棺材。”

“那也得先香一阵。”

屋外风再起,巷子里的灯都灭得差不多了,只留火巷坊那盏最亮。

锅盖压着热气,偶尔冒出一点声音,像人心口那点子不散的余温。

“娘子,明儿真要是下雪——”郑首伸了个懒腰,“那酒我可要带上。”

“成。”她头也不抬,“你带酒,我带锅。”

郑首推门进来,冻得直抖,头发上落了半层霜,“娘子,真灵啊,你昨儿一嘴说雪,今儿就下。”

孟鸢正往锅里添水,笑了声:“天看我锅呢。”

“你这嘴忒准,赶明儿别随便说话,万一一乐,天塌了。”

苏明也来了,身上全是雪,手里拎着一壶酒,一进门就喊:“娘子!雪天喝一口,身都活!”

“你这是特意来蹭的吧?”

“蹭?我是担心你这火巷坊冻坏。”他把酒往桌上一放,凑到火边取暖,“你今儿还卖?”

“卖。”孟鸢利索地掀开锅盖,“下雪更要热锅,街上冻得走不动路的人,闻着香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她说完,把葱姜拍碎,羊骨丢下去,锅里马上冒出滚滚的白气。香气一散,人就陆续来了。

“娘子,真下雪了,你这汤正合适!”

“娘子,我媳妇说要买一壶带走,路上能暖手。”

“娘子,我给家里孩子捎两碗行不?”

“行,都行。”孟鸢笑,手没停。

屋里热气腾腾,外头白茫茫一片。雪落在门槛上,融成小水珠,很快又被人脚步带进屋里。

苏明在旁看着,忍不住叹:“这世上啊,就该有这么一口锅。”

孟鸢用勺子拨了拨汤:“要是天再冷几度,我就加酒。”

“加酒?”郑首眼睛一亮,“那不成醉汤了?”

“醉不醉随人,我只是怕汤寡。”

人越来越多,屋里的热气挤得窗都起了雾。

有个挑夫端着碗,喝一口后“哈”出白气,笑着说:“娘子,这汤下肚,我连冻疮都不疼了。”

孟鸢随口答:“疼说明还活。”

到了中午,锅几乎见底。郑首忙着往外送碗,手都红了。

“娘子,你也喝一口,这一上午都没歇。”

她摇头:“我喝了,后头这队人谁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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