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委员会特别调查组的闭门谈话,安排在医学院顶楼一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小会议室。冰冷的白炽灯光,光秃秃的木质长桌,对面坐着三位表情如同石膏像般刻板的委员。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的压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聿怀独自坐在长桌的这一端。温念初被要求在外面等候。
“沈博士,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居中那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是调查组组长,布莱克教授。他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匿名信复印件和发布会相关报道。“匿名信中的照片,你承认其真实性吗?”
“承认。”沈聿怀声音平静,“但否认其关联的恶意解读。”
“很好。”布莱克教授点点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那么,请详细说明,从你与温念初女士签订所谓的《双向脱敏互助协议》开始,到协议正式结束,再到你们发展私人关系的具体时间节点,以及每一个阶段,你作为医生,是否严格恪守了伦理边界。”
问题像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他最核心的防线。
沈聿怀开始陈述,逻辑清晰,时间线明确,引述协议条款,出示治疗记录的关键节点。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对抗着这场针对他职业灵魂的解剖。
然而,问题逐渐变得刁钻,甚至带着预设的恶意。
“沈博士,你声称治疗关系早已结束。但根据我们了解,在协议‘结束’后,你依然为温念初女士提供了大量非正式的心理支持,包括深夜通话、陪同出席重要活动,甚至在维也纳会议期间共处一室。这是否意味着,治疗关系在实质上并未真正切断?你是否存在利用这种模糊边界,维持对温念初女士情感影响的嫌疑?”
沈聿怀的下颌线绷紧了一瞬。“提供支持是基于朋友和伴侣的立场。所有行为发生在协议终止后,且双方均为自愿的独立个体。”
“自愿?”旁边一位女委员抬起眼,语气带着质疑,“一个曾经深度依赖你的前患者,在面对巨大压力和情感波动时,她的‘自愿’,是否能完全排除你作为前主治医生残留的影响力?”
这话几乎是在暗示温念初没有独立人格。
沈聿怀的指尖在桌下微微蜷缩,一股冰冷的怒意开始在他胸腔里凝聚。他可以忍受对自己专业能力的质疑,但不能容忍他们对温念初的康复和意志如此轻蔑。
“我尊重温念初女士的独立性和判断力,如同我尊重在座每一位。”他的声音冷了几分,“她的康复成果,有客观数据和社会成就为证。质疑她的自主性,是对她努力的最大不公。”
“我们只是在审视所有可能性,沈博士。”布莱克教授面无表情地打断,“请回答下一个问题。关于你研究中‘双向脱敏’的核心数据,尤其是涉及温念初女士感知恢复的部分,我们注意到几个关键指标的改善曲线异常陡峭。你如何解释,这不是人为干预或……诱导性报告的结果?”
诱导性报告?他们是在暗示他教唆温念初造假!
沈聿怀猛地抬眸,眼底积压的风暴几乎要破冰而出。他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熟悉的、因为被恶意揣测和侵犯边界而产生的生理性排斥感,如同细密的冰针,开始刺探他的神经末梢。
他需要极大的自制力,才能维持表面的冷静。
“所有数据,均来自标准化量表和第三方机构的盲测评估。改善曲线符合创伤后感知复苏的典型模式,相关文献支撑我已提交。所谓‘异常’,是建立在错误认知基础上的主观臆断。”他的语速加快,带着压抑的火气。
会议室外,温念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听不见里面的具体对话,但能感受到那扇门后透出的沉重压力。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霍夫曼教授匆匆赶来,脸色难看。“情况不太妙,布莱克是个老古板,另外两个委员也以严格着称。他们显然受到了舆论压力,审查标准极其严苛。”
温念初的心沉了下去。她不怕公开对峙,但这种封闭的、充满偏见的审查,像软刀子割肉,更能消耗人的心志。她了解沈聿怀,他骄傲,冷静,但面对这种对他职业操守和与她的感情的双重玷污,他内心的风暴绝不会小。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突然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沈聿怀站在门口,脸色是一种近乎苍白的冷峻,唇线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他没有看门口的温念初和霍夫曼,径直朝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方向快步走去,步伐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僵硬和急促。
“聿怀!”温念初下意识喊了一声,想跟上去。
霍夫曼教授拉住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让他自己待一会儿。他需要……处理一下。”
温念初瞬间明白了。那种被逼到角落、边界被反复践踏的感觉,一定勾起了他最深层的排斥反应。他此刻,或许正在与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抗争。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他独自在里面承受了怎样的逼问,才会让一贯冷静自持的他,几乎失控地离席?
她没有听从霍夫曼的劝阻,挣脱开,快步跟了过去。
男洗手间的门虚掩着。温念初没有犹豫,直接推门而入。
沈聿怀正俯身在洗手池前,双手撑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背脊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低着头,水流哗哗地冲着他紧握的拳头,镜子里映出他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抖的肩线。
他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温念初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紧绷的、湿漉漉的手背上。
她的触碰,让沈聿怀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倏然睁开眼,透过镜子看向她,眼底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脆片的凌厉。
“出去。”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硬。这是他应激状态下的本能反应,将自己隔绝起来。
温念初没有动,也没有松开手。她的掌心温暖,坚定地贴着他冰凉的皮肤。
“沈聿怀,看着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他不动。
温念初用了点力,将他的身体慢慢扳过来,迫使他面对自己。他眼底翻涌的痛苦和挣扎,让她心脏刺痛。
“他们说什么了?”她问,目光紧紧锁住他。
沈聿怀别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不肯开口。那是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无力感的沉默。
温念初深吸一口气,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告诉我!沈聿怀,我们说过,一起面对!你的战斗就是我的战斗,你的委屈,我必须知道!”
她的眼神清澈,坚定,没有任何退缩和怜悯,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与他同进退的决心。
沈聿怀抵抗的壁垒,在她这般目光的注视下,出现了一丝裂缝。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嘶哑:“他们质疑……你的康复是假的……是我诱导你……他们说我对你的感情,是……是利用职务之便的操控……”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扎在他最在意的地方。
温念初的怒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但她强行压了下去。此刻,安抚他比发泄愤怒更重要。
“放屁!”她直接爆了粗口,眼神灼灼,“我的感受是假的?我对你的心动是假的?沈聿怀,你看着我!你告诉我,我们之间的一切,哪一点是能被他们几句屁话否定的?!”
她踮起脚尖,双手依旧捧着他的脸,目光毫不闪避地迎视着他眼底的风暴。
“听着,他们越是想用肮脏的手段把我们分开,想把我们定义成某种不堪的关系,我们就越要紧紧地绑在一起!你是最好的医生,你治愈了我!我也是最棒的‘医生’,我治好了你的不能触碰!我们干干净净,堂堂正正!”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强大的、抚慰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敲碎他周身的冰层。
“你不是一个人,沈聿怀。我在这里。”她松开捧着他脸的手,转而用力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胸膛,声音闷闷的,却无比清晰,“我的铠甲,给你。”
沈聿怀僵硬的身体,在她全然信赖的拥抱和铿锵有力的话语中,一点点软化下来。那汹涌的排斥感和愤怒,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又仿佛被她的温暖一点点融化。
他缓缓抬起手臂,迟疑地,然后坚定地,回抱住了她。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汲取对抗一切恶意的力量。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间,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
“念初……”他低唤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脆弱,和一种更深沉的依赖。
洗手间外,隐约传来脚步声和霍夫曼教授焦急的低语,似乎在应付找过来的调查组人员。
风暴眼中心,他们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和心跳,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坚固的防线。
审查远未结束,但这一刻,他们知道,他们拥有了足以面对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