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大唐皇帝李世民的行营,设在了银山城外一处地势较高、可俯瞰全城及周边山河的所在。巨大的御帐之内,牛油巨烛燃得通明,将帐内映照得恍如白昼,却也在地上投下诸多摇曳的、如同心事般沉重的阴影。
李世民并未身着戎装,而是一袭寻常的赤黄色常服,坐于铺着辽东地图的巨大帅案之后。他的面容比起在长安时清减了许多,眼角眉梢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锐利,如同鹰隼,扫视着帐下肃立的诸位心腹大将和重臣:李积、长孙无忌、等人皆在列。
气氛庄重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烛火的气味、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帐外飘来的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案头上,除了那张绘制精细的辽东山川地理图,还堆叠着刚刚送来的各路文书:银山城的伤亡详报、粮草辎重存量清单、各军现状汇报,以及来自北路、南路其他方向试探性进攻的军情,还有几份由随军文吏整理的、关于高句丽国内舆情及百济、新罗动向的密报。
李世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帅案光滑的木质表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叩问着这片广袤而多难的土地。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将领耳中:
“银山一役,我军将士用命,终克坚城,扬我大唐国威,朕心甚慰。”他先是肯定了战果,但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沉凝,“然,此战之惨烈,伤亡之重,损耗之巨,诸卿皆亲历,朕亦心痛如绞。安市、磨米、横山、银山……我军步步推进,高句丽人则步步为营,抵抗顽悍。若依此方略,每城必血战强攻,即便最终能平灭高句丽,我大唐儿郎,还能有多少埋骨于此?国力民财,又能支撑几时?”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图前,目光缓缓扫过上面标注的一个个城池、关隘、河流、山脉。
“高句丽,立国数百年,根深蒂固,非一时可速拔。其民风彪悍,据险而守,若一味恃强猛攻,正堕其彀中,徒耗我元气。”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尚未攻克的几座大城,如玄菟、乌骨、泊灼等,然后又划过已被占领的区域,“观此前战事,如磨米,火攻虽利,然焚毁粮仓,于我军补给亦是无益,更徒增当地百姓仇怨;如横山,奇袭虽妙,然可一不可再,敌军必严加防范。”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众将:“朕思之,灭国之战,非仅凭军事一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往昔朕或许过于追求速胜,而今看来,欲真正平定辽东,使之永为华夏藩屏,需改弦更张,行稳致远。”
他提出了新的战略构想:暂缓对玄菟等核心坚城的直接强攻,转而采取更为稳健的“堡垒推进,攻心抚民”之策。
“其一,稳固后方,经营已得之地。”他的手指在已占领的安市、磨米、横山、银山等城之间划动,“择险要处,增筑城垒,连点成线,构筑稳固防线与补给枢纽。大力推行屯田,招募流民,分发农具种子,使军粮能部分自给,减轻后方转运之劳。广设羁縻州府,选用归顺之高句丽首领管理地方,施以唐律,传播儒学,导以王化,使其民渐习华夏风俗,认同大唐正统。”
“其二,孤立坚城,分化瓦解。”他的手指点向玄菟、乌骨等未下之城,“对这些核心要塞,不强求即刻攻克。以部分精锐围而不攻,或间歇性骚扰,断其外援,耗其粮秣。同时,遣细作散布檄文,宣扬大唐仁政,许以归顺者厚赏,离间其君臣,动摇其军心民心。对其他周边尚未归附之城寨,如卑沙、麦谷、后黄等,”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圈出这几个名字,“可示之以威,怀之以德,迫其归降,剪除玄菟等城羽翼。”
“其三,水陆并进,多方施压。”他的目光投向地图东侧的渤海湾,“命张亮所率水师,加大巡弋力度,袭扰高句丽沿海城邑,牵制其兵力,并可择机配合陆师,夺取如卑沙城等滨海要地。”
这一套组合拳,不再追求雷霆万钧的闪电战,而是转向了更为持久、也更注重政治、经济手段的综合战略。核心思想很明确:军事手段服务于政治目标,征服与治理并重,以最小代价实现最大战果,最终将辽东彻底、稳固地纳入大唐版图。
帐内众将,有人面露沉思,有人微微颔首,显然对此战略转变有所预料或认同。李积抚须道:“陛下圣明。此确为老成谋国之道。前番疾进,虽连战连捷,然军士疲敝,后勤维艰。若能借此休整之机,稳固根本,徐图进取,则辽东可定。”
长孙无忌也补充道:“攻心为上,古之明训。高句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若能善用分化安抚之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战略方略,就在这烛影摇曳的御帐之内,悄然定下了基调。帝国的战争机器,将从高速冲刺,转变为更有韧性的持久运转。
重大的战略议定之后,李世民让大部分将领先行退出,只留下李积、长孙无忌等两三位绝对心腹。御帐内的气氛,从方才的军国议政,变得更为微妙和……私密。
巨烛的光芒似乎也收敛了些,将李世民的身影拉得更长。他踱步到帐窗边,望着窗外辽东夏夜的星空,沉默了片刻,忽然用一种看似随意的口吻问道:
“朕近来偶阅一些辽东地方志异与古老传说,其中多次提及一处地名,名曰‘九龙川’。辅机,懋功,你二人可知,此地位于何处?又有何典故?”
此言一出,李积与长孙无忌皆是一怔。他们熟知兵法韬略、政经要务,但对于这些地方性的神怪传说、风水轶闻,却并非所长。
长孙无忌谨慎答道:“回陛下,臣对此地闻所未闻。辽东地域广阔,山川无名者众,或只是乡野俚语,不足为信。”
李积也皱眉道:“陛下,眼下军务繁忙,攻坚抚民,千头万绪,何故问及此等虚无缥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