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战听不懂歌词,但那旋律,那蕴含其中的、对故土、对往昔宁静生活的深切眷恋,如同无形的锥子,瞬间刺穿了他被血腥和杀戮暂时麻痹的心防。
他仿佛看到了,在那遥远的、未知的高句丽乡村,夏日的傍晚,孩童围坐在老人膝下,听着同样古老歌谣的画面。安宁,祥和,与眼前这尸山血海、你死我活的场景,形成了荒谬而残酷的对比。
这位白发苍苍、坚守到最后的老将军,他不是史书上冰冷的名字,不是战报里模糊的“歼敌若干”,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故乡,自己的记忆,自己誓死守护的信念。他吟唱的,是他作为一个“人”,而非单纯“敌人”的最后绝响。
老将军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归于寂静。
他缓缓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吴战,那眼神中,没有了仇恨,只剩下一种阅尽沧桑后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然后,他举起手中的长剑,横于颈前,用力一抹!
鲜血,如同残阳般泼洒在银灰色的城墙上。
老将军的倒下,仿佛抽走了剩余守军最后的脊梁。抵抗迅速瓦解,银山城,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终于被唐军以巨大的伤亡代价,硬生生啃了下来。
城头之上,响起了唐军胜利的欢呼,声震四野。
旗帜更换,残敌肃清。
吴战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低头看着脚下老将军尚存余温的尸体,看着那柄跌落在地、沾满血污的古朴长剑,耳畔似乎还回荡着那首他听不懂词、却能感受到其魂的故乡童谣。
胜利的喜悦,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沉的悲哀,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吴战亲手斩杀过许多敌人,也见过无数死亡,但这一次,不同。这位老将军,让他清晰地看到了“敌人”背后,那同样厚重的人生与情感。
战争,究竟是什么?是为了帝国的荣耀,还是为了生存的空间?当刀锋砍向一个同样有着故乡和牵挂的鲜活生命时,所谓的正义与征服,是否还能那么理直气壮?
“队正,我们赢了!”一名满脸血污的辅兵兴奋地跑到吴战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战缓缓抬起头,看着手下那张因胜利而激动得有些扭曲的年轻脸庞,又看了看周围欢呼雀跃的唐军士兵,以及城下开始有序入城的大军。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
“清理战场,收拢伤员,统计战损。”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弯腰,默默地从老将军尸体旁捡起那柄长剑。剑很沉,剑柄上雕刻着高句丽风格的纹饰,似乎象征着勇气与荣誉。他没有将其收起,而是将其轻轻放在了老将军的胸前。
然后,他转身,开始履行一个队正的职责,指挥手下投入战后的繁琐工作。只是,他的眼神深处,多了一些此前不曾有过的东西。
那是对战争本质的困惑,对生命价值的重新审视,以及对脚下这片被反复争夺的土地、对生活于其上的不同族群命运的,一种更为复杂的理解。
银山城攻下了,通往玄菟的道路又清除了一大障碍,帝国的战车依旧隆隆向前。但吴战知道,有些东西,在他心里,已经悄然改变。那白发将军的乡音,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恐怕很难轻易平息了。他怀中的玉佩,似乎也在这血腥的胜利中,变得更加沉重。
前路漫漫,除了烽火与征伐,似乎还有更多关于人、关于家、关于国的谜题,等待他去探寻。
银山城攻克的捷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安市城旧地的大唐皇帝行营。
然而,与捷报一同抵达的,还有一份份触目惊心的伤亡统计与物资损耗清单。那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破碎的家庭和耗损巨大的国力。
夏日的热风掠过刚刚经历血战的银山城,裹挟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焦糊味,盘旋在残破的城垣与尸骸枕藉的战场上空,久久不散。
唐军虽然取得了胜利,但自身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攻城先登的锐卒折损近半,中下级军官伤亡尤甚。随军的医官营帐人满为患,哀嚎之声日夜不绝。粮秣、箭矢、攻城器械的损耗更是天文数字,从辽东半岛漫长补给线上艰难运来的物资,几乎被这一场硬仗消耗殆尽。
吴战带着第七队的残部,默默地在指定区域休整、清点人数。
五十人的队伍,如今还能站着的,不足三十,且人人带伤,甲胄破损,兵刃卷口。
空气中弥漫着疲惫、伤痛,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胜利的欢呼早已冷却,现实的重压沉甸甸地落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他们看着同伴空出来的位置,看着远处堆积如山的阵亡者遗体等待焚烧或掩埋,胜利的喜悦被一种更深沉的悲凉与虚无感取代。
吴战自己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那位白发老将军横剑自刎的场景,是那首他听不懂却感受到无尽苍凉的乡音童谣。他坐在一块沾满暗褐色血渍的石头上,用一块破布缓缓擦拭着卷刃的横刀,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城池和疲惫不堪的手下,心中第一次对这场看似节节胜利的东征,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疑虑。
这样的胜利,代价是否太过高昂?一座座城池攻克,一片片土地占领,但征服之后,留下的除了废墟和仇恨,还有什么?陛下的雄心,帝国的疆域,需要用多少大唐儿郎和高句丽百姓的尸骨来铺就?
与此同时,被占领的银山城内,情况也不容乐观。
尽管唐军努力维持秩序,颁布安民告示,但战争带来的创伤难以迅速抚平。许多百姓家园被毁,亲人离散,面对陌生的征服者,眼中充满了恐惧、麻木,以及隐藏在深处的敌意。一些小规模的骚乱和针对落单唐军士兵的袭击事件时有发生。征服与治理,如同双刃剑的两面,此刻正清晰地展现出其残酷的本质。
战争的节奏,似乎因银山城的惨烈,而不得不暂时放缓。大军需要休整,伤员需要救治,物资需要补充,占领区需要消化。
一种大战之后的凝滞气氛,笼罩在唐军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