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泽苍推行的“标准化流程”与“会议制度”,如同在这潭沉寂已久的古老官僚体系中投入了两颗石子。涟漪确实荡开了,但水面下的暗流与阻力,却也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标准化流程”的细则,经由内阁拟订,皇帝朱批,最终以《永初新政·行政效率令》的名义颁行天下。公文格式、办事程序、时限要求,白纸黑字,清楚明白。武泽苍甚至让鲁师傅的天工院赶制了一批简易的沙漏,分发到各部院,美其名曰“计时规”,要求普通事务三日内核复,紧急事务一日内呈报,以期改变往日一件小事拖沓旬月的陋习。
然而,法令颁行半月,武泽苍在审阅由内阁转呈的奏章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份来自江南东路的关于春耕种子调配的奏报,内容倒是按照新格式书写,条理清晰。但武泽苍仔细一看日期,从地方官发出,到一路经过州、路两级衙门转呈,再到京城户部、内阁,最终到他案头,竟然还是花了将近二十天!远超规定的“普通事务七日达天听”的流程时限。
他皱了皱眉,提起朱笔在那份奏章上批注:“流程时限,形同虚设乎?”随即让身旁侍候的小福子去内阁调取这份公文的流转记录。
记录很快送来,厚厚一叠,上面盖满了各级衙门的印鉴和经办人的签押。武泽苍仔细翻阅,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问题出在各个环节的“滞留”。州衙滞留三日,理由是“核对数据”;路衙滞留五日,理由是“等待知府画押”;到了户部,更是离谱,在某清吏司主事那里就压了四天,记录上只写着“事忙未暇”,而该司郎中批转又花了两日。整个流程,真正在路上传递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五六天,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各级官员的案头!
“好一个‘事忙未暇’!”武泽苍气极反笑。他明白,这并非简单的效率低下,而是根深蒂固的官僚习气在作祟。这些官员们早已习惯了慢节奏,习惯了层层请示、事事留痕,以规避责任。新的流程要求他们按时完成,打破了他们固有的舒适区,于是便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软抵抗。
他立刻召来了李慕和张世安。
“二位爱卿看看这个。”武泽苍将那份流转记录摔在案上,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朕三令五申,要讲求效率,这便是你们给朕的效率?一个春耕种子调配,能拖上二十天!若是误了农时,颗粒无收,这责任谁来承担?是那个‘事忙未暇’的主事,还是他这个尸位素餐的郎中,抑或是朕这个推行新政的皇帝?”
李慕和张世安看完记录,脸色也都有些难看。李慕率先请罪:“陛下息怒,是臣督查不力。臣已发现此类现象,正欲整顿。”
张世安则叹了口气,道出了更深层的原因:“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各级衙门胥吏、官员,早已习惯了旧有章程。骤然提速,许多人并非不愿,实是不敢。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此乃官场积弊。且新流程虽定,然奖惩未明,执行者自然缺乏动力。”
武泽苍沉默了片刻。张世安的话虽然不中听,却点出了关键。光有流程,没有配套的考核与问责机制,就如同只有交通规则却没有红绿灯和交警,最终还是会陷入混乱。
“不敢?缺乏动力?”武泽苍冷哼一声,“那朕就给他们动力!李慕,即刻拟旨:自即日起,所有公文流转,实行‘首接负责制’和‘超时问责制’!谁第一个接到公文,谁就要负责跟踪督办,确保在规定时限内流转到下一环节。凡无故超时者,一经查实,经办官吏罚俸,主官连带受责!情节严重的,革职查办!朕倒要看看,是他们头上的乌纱帽重,还是他们那点‘不敢’和‘习惯’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同时,令吏部会同内阁,制定各级官吏的‘考成法’,将办事效率、政策落实、民生改善等具体指标,纳入官员考核升迁的核心依据!不能只靠资历和文章取士,更要看实绩!”
这道旨意,比之前的流程规定更加严厉,直接触及了官员的切身利益。可以想见,一旦颁布,必将引起更大的波澜。但武泽苍已经下定决心,哪怕顶着再大的阻力,也要将这效率改革推行下去。
与此同时,“会议制度”的试行,也遇到了麻烦。
首次关于“恢复京畿民生”的专题研讨会,在李慕的主持下,于文华殿的偏殿举行。与会的有户部尚书钱益谦、工部尚书赵德柱、京兆尹周文斌,以及几位被特意点名、以敢于直谏闻名的御史和给事中。
会议伊始,气氛就十分诡异。按照新规矩,众人围坐在一张长条桌旁,而非像常朝那样肃立。这本身就让钱益谦、赵德柱这些老臣感到浑身不自在。李慕宣布会议开始,阐明议题后,鼓励大家畅所欲言。
然而,冷场了。
几位部堂高官眼观鼻,鼻观心,要么低头喝茶,要么捋着胡须,就是不开口。那几位御史倒是跃跃欲试,但看了看几位大佬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整个偏殿落针可闻,只有沙漏里的沙子滑落的细微声响。
李慕无奈,只好点名:“钱尚书,户部掌管钱粮,对于京畿恢复,有何开源节流之策,不妨先谈谈?”
钱益谦这才慢悠悠地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说了一番四平八稳、毫无营养的套话:“陛下仁德,心系黎民。京畿重地,自当优先恢复。户部……呃,定当竭尽全力,筹措钱粮,然近年战事方息,国库空虚,还需……还需从长计议,稳妥为上……”说了半天,核心思想就一个“难”字,具体方案半点也无。
工部尚书赵德柱更是滑头,一听李慕点他,立刻开始大倒苦水,说工部如何缺人缺料,水利工程如何浩大,最后话锋一转,将皮球踢给了户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李阁老!只要钱尚书那边能拨足款项,我工部定然能在汛期前将几处关键河堤修葺完毕!”
京兆尹周文斌则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絮絮叨叨地讲述京畿流民安置的艰难,地方衙役人手不足,士绅大户如何不配合,总之就是困难重重,希望朝廷多给支持。
那几位被寄予厚望的御史,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发言,却大多是空泛的批评,指责地方官不作为,或者提出一些不切实际的道德高标,对于具体如何解决问题,缺乏建设性的意见。
一场原本被武泽苍寄予厚望的“头脑风暴”、“集思广益”的会议,最终变成了一场各部门互相推诿扯皮、诉苦抱怨的“甩锅大会”。李慕努力引导,试图将话题拉回具体措施,但收效甚微。这些在官场浸淫数十年的老油条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模糊责任、回避冲突的沟通方式,让他们在公开场合坦诚布公地争论具体方案,简直比登天还难。
会议结束时,李慕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拿着那份几乎没有任何实质性成果的会议记录,去向武泽苍复命。
武泽苍听完李慕的汇报,看着那份语焉不详的记录,沉默了许久。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改变固有思维模式的难度。流程可以强制规定,但人心的转变,非一日之功。这些官员们,并非都是庸才,但在那种强调“中庸”、“藏拙”、“言多必失”的文化氛围里,他们早已失去了直言不讳、勇于任事的能力和勇气。
“看来,光是搭建一个会议的架子还不够。”武泽苍揉了揉眉心,对李慕说道,“我们需要改变的是风气。而要改变风气,首先得有一批敢于打破陈规、能够理解并执行新思路的人。”
他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喃喃自语:“朕的手下,还是太少了啊……能跟上朕思路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在他心中升起。原有的行政体系,就如同一个锈迹斑斑、零件老旧的庞然大物,仅靠外部的敲打和修补,难以让其真正焕发活力。他需要注入新的血液,需要建立一个核心的、高效的、能够完全贯彻他意志的决策和执行团队。
改革官僚体系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起来。而第一步,或许就是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内阁”,一个不再仅仅是传递文书、而是能够协助他总揽全局、驱动这个庞大帝国机器高效运转的核心机构。这个想法,在他目睹了流程之困和会议之僵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他知道,前路必将充满荆棘,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迎着阻力,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