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武元年,元月初一,岁首吉日。
凛冬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晨曦已刺破云层,将金辉洒向历经劫波的京城。这座古老的帝都,虽然城墙之上依旧可见修补的痕迹,某些街巷仍残留着烟熏火燎的印记,但在今日这场盛大隆重、旨在昭告天下新旧更替的登基大典映衬下,那些战争的伤痕仿佛被刻意淡去,整座城市焕发出一种劫后余生、亟待新生的奇异气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肃穆、期盼与隐隐不安的复杂氛围。
从皇城正门——那巍峨高耸、象征着国门尊严的承天门开始,一条以巨大青石板铺就、笔直延伸向宫城深处的御道,已被彻底净街洒扫,一尘不染。御道两旁,每隔五步便树立着一面崭新的、绣着“启明”字样和北斗七星图案的玄色大旗,在微冷的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之下,是身披锃亮明光铠、手持长戟或金瓜锤的禁军士兵。他们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般肃然挺立,甲胄在晨曦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眼神锐利平视前方,构成了两道威严而不可逾越的钢铁人墙,将典礼的核心区域与外围远远围观、人头攒动的百姓隔离开来。更远处,还有骑兵游弋巡逻,确保万无一失。
通往宫城的道路上,早已车马络绎。文武百官们皆按品级身着最为庄重的朝服袍冠,绯紫青绿,色彩分明,如同汇入御道的彩色溪流。他们面色肃穆,步履沉稳,彼此间少有交谈,只有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沙沙声响,以及身上环佩偶尔碰撞的清脆之音,更添了几分典礼前的凝重。宗室勋贵、以及来自周边已表示臣服的藩属、部族的使臣,也各自穿着本族最为华贵的礼服,夹杂在队伍之中,神情各异,或好奇,或敬畏,或审慎地打量着这一切。
典礼的核心,设在了宫城之内,原本帝国权力象征的乾元殿旧址之旁。那座曾历经烈焰焚毁、埋葬了旧王朝最后疯狂与体面的宫殿,其残骸已被清理,但原址依旧空置,如同一块巨大的伤疤,警示着世人。而在其侧畔,工部的能工巧匠们夜以继日,动用无数人力物力,紧急搭建起了一座高达数丈、恢弘壮丽的露天典礼台。台基以汉白玉砌成,四周雕龙画凤,栏杆环绕,台上铺设着猩红的地毯,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这里,将成为新皇接受朝拜、昭告天命的起点。
吉时将至,朝阳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天地间染成一片金红。
在太极殿(因乾元殿被焚,暂代正殿职能)旁的偏殿内,武泽苍——这位即将成为启明王朝开国皇帝的男人,正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般,任由一群经验丰富、神情恭谨到近乎惶恐的内侍和礼部官员摆布。
他首先被服侍着褪去了平日所穿的常服,换上了一套极为繁复的内衬。随后,是那套专为登基大典准备的、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天子冠服。
玄衣纁裳。
玄色(黑中扬赤)的上衣,代表着天空的深邃与威严;纁色(浅红色)的下裳,象征着大地的厚德与承载。这本身就已庄重无比。然而,更令人瞩目的,是这身礼服上以金线、彩丝精心绣制的“十二章”纹饰:日、月、星辰,取其照临之意;山,取其稳重;龙,取其神变;华虫(雉鸡),取其文丽;宗彝(祭祀礼器),取其忠孝;藻(水草),取其洁净;火,取其光明;粉米(白米),取其滋养;黼(斧形),取其决断;黻(亚形或两兽相背形),取其明辨。这十二种图案,几乎囊括了天地间一切至高的德行与权力意象,密密麻麻,华美绝伦,却也沉重无比,仿佛将整个宇宙、万民期望都绣织于一身,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后,是那顶最为重要的、只有天子才能佩戴的——十二旒冕冠。
冠板呈前圆后方状,象征天圆地方;以皂色纱裘覆盖,前后各垂着十二串五彩缫(丝绳),每串串着十二颗玉珠(玉瑱),共计二百八十八颗,象征着星辰运行,也遮蔽着帝王的容颜,使其显得神秘而高深莫测。当内侍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着呼吸将这顶沉甸甸的冕冠戴在武泽苍头上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脖颈猛地一沉,那垂落的玉旒在眼前轻微晃动,发出极细微的碰撞声,同时也将他的视线自然遮挡、限定在了一个特定的范围内,仿佛在提醒他,自此之后,他的目光、他的一言一行,都需合乎法度,不容僭越。
他看着巨大铜镜中那个陌生而威严的身影——玄衣纁裳,十二章纹缭绕,十二旒玉珠遮蔽面容,哪里还有半分昔日那个在战场上与士卒同甘共苦、在北海边为妹撒灰的“武泽苍”的影子?镜中人,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名为“皇帝”的、承载着江山社稷的符号。一种极度的疏离感与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陛下,吉时已到,请移驾典礼台。”司礼监首席太监用那特有的、尖细而恭顺的嗓音提醒道,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武泽苍收敛心神,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在内侍的搀扶(更多是礼仪性质)和文武重臣的簇拥下,他迈着被要求必须沉稳、庄重的步伐,走出了偏殿,踏上了那条通往典礼台的猩红地毯。
当他那身着明黄(龙袍在更早的仪式中已穿戴,此处的玄衣纁裳为祭礼服之一,亦可理解为不同环节的礼服,为艺术表现可稍作融合或侧重描写,此处侧重衮冕)与玄纁衮冕的挺拔身影,出现在高高的典礼台上时,下方广场上,早已按照品级、方位跪伏得密密麻麻、如同潮水般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各国使臣,瞬间将头颅垂得更低。
阳光照射在他身上,衮服上的金线与玉旒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令他仿佛沐浴在神圣的光辉之中。
司礼官立于台侧,运足中气,开始用洪亮、悠长、带着古老韵律的腔调,高声唱喏:
“吉时已至——祭天——开始——!”
“跪——”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兴——”(起身)
随着他的号令,下方成千上万的人潮,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整齐划一地跪拜、叩首、起身。动作整齐得令人心悸。
香烟被点燃,巨大的青铜鼎中升腾起袅袅青烟,直上云霄,仿佛要将人间的意愿传达给上苍。编钟、特磬等礼乐器奏响了庄严肃穆的乐章,乐声恢弘,涤荡人心。整个典礼现场,笼罩在一片不容置疑的神圣、威严与秩序之中,任何个人的情感与意志,在这宏大的仪式面前,都显得渺小不堪。
一项项繁缛复杂的仪式依次进行:祭天、祭地、祭告太庙(临时设置的牌位)、宣告改朝换代、接受百官朝贺……
当进行到最关键环节——授予传国玉玺时(由于真正的传国玉玺早已在历代战乱中失落,此刻使用的是一方选用极品和田美玉、由顶尖匠人紧急雕琢的仿制品,其上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权作象征),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长老(精心挑选出的吉祥物),在礼官引导下,颤巍巍地捧着一个铺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托盘,走到武泽苍面前。
武泽苍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方玉玺。入手一片温润细腻,那是顶级玉质的触感,但随即,一股沉甸甸、冰凉凉的感觉便从掌心直透心底!这方玉玺,仿制品尚且如此,它所代表的,是号令天下的权柄,是生杀予夺的威严,是维系帝国运转的枢纽,更是……无穷无尽的责任与枷锁!他仿佛能听到这玉玺之中,凝聚着无数前朝帝王的叹息、挣扎与末路,也能感受到未来无数臣民期盼、审视与潜在反抗的目光。
“朕,承天命,顺民心,肇基‘启明’,改元‘昌武’……”他按照礼部早已拟定、他反复背诵过的即位诏书,开始宣读。声音通过巧妙设置的扩音铜管(或类似装置,此世或有相关技术或可设定为武泽苍指导下的简易扩音)传遍整个广场,沉稳、有力、字正腔圆,听不出丝毫个人情绪的波动,只有属于帝王的威仪。
唯有离他最近、负责引导仪式的司礼官,或许在不经意间,能透过那微微晃动的十二旒玉珠,瞥见其后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与这盛大场面格格不入的疲惫、茫然,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抗拒。
“……当与天下更始,抚育万民,创太平盛世!”诏书宣读完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如同积蓄了许久终于爆发的海啸,以典礼台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汹涌扩散!这声音不再是请求,而是臣服,是认定,是亿万生灵对新主的承认与期望!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烈地撞击着武泽苍的耳膜,也狠狠地撞击着他那试图保持疏离的内心。
他缓缓抬起带着沉重玉圭的双手,做了一个虚扶的姿势。
“众卿……平身。”
“谢陛下!”
浪潮般的回应之后,是齐刷刷起身的声响。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从四面八方投射到他身上。那目光中,有李慕、张世安等核心班底的欣慰与激动,有赵铁鹰、林惊羽等武将的绝对忠诚,有普通官员的敬畏与谄媚,有宗室勋贵的复杂与审度,有外国使臣的评估与算计……在这一刻,他真正地、深切地体会到了史书上那四个字的含义——孤家寡人。曾经的袍泽之情,曾经的君臣相得,都被这身衮冕,被这高高在上的位置,划下了一道清晰而冰冷的界限。他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也站在了孤独的深渊。
盛大而繁琐的典礼,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方才接近尾声。当最后一项仪式完成,司礼官高唱“礼成——”之时,武泽苍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几乎麻木,那身华丽无比的衮冕更是重若千钧,不仅仅是物理上的重量,更多的是心理上那无边无际的压迫感。
在内侍太监小心翼翼的搀扶和文武百官的躬身注目下,他转过身,迈着依旧要保持威仪、实则已然有些僵硬的步伐,缓缓走下了典礼台,踏着漫长的御道,向着那座刚刚修缮完毕、即将成为他日后处理朝政、也象征着他帝王生涯起点的宫殿——太极殿走去。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青石地面上,那玄衣纁裳、冠冕堂皇的身影,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愈发高大,也愈发……孤独。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过往的记忆与未来的责任之上。雁门关的风雪,野狼原的烽烟,北海的波涛,妹妹欣儿最后的笑容……这些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在脑海中闪烁明灭,最终都沉淀为了此刻加诸于身的、这名为“九五之尊”的、其重如山的冠冕与衮服。
他知道,从踏入太极殿的那一刻起,一个时代彻底结束,另一个属于“启明”、属于他武泽苍,也注定充满挑战与未知的时代,正式开启了。而这副重担,他已无法卸下,只能背负前行,直至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