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四年,正月。
京师的寒冬,较之往年似乎更为酷烈。凛冽的北风如同裹挟着冰刃,呼啸着刮过紫禁城巍峨的宫墙与重重殿宇,卷起层层积雪,又将新的雪沫狠狠拍打在朱红的高墙与明黄的琉璃瓦上。天地间一片肃杀,白茫茫的积雪看似纯洁无瑕,却仿佛带着一种欲要吞噬、掩埋一切的冷漠,将这座帝国权力中枢里日夜滋生的所有污浊、阴谋与蠢动的野心,都暂时压抑在其冰冷的覆盖之下。然而,这覆盖终究是暂时的,积雪之下,暗流汹涌,只待一声惊雷,便会破冰而出,搅动乾坤。
养心殿内,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药味与熏香、炭火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窒息的氛围,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个人的鼻腔和心神。曾经叱咤风云、令四海宾服的帝王武厚魁,如今只能无力地躺在那张宽大的龙榻之上,双目深陷,紧闭无言,呼吸微弱得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察觉。他那副曾经撑起整个帝国江山的魁梧身躯,如今已缩水成一副枯槁的形骸,每一次艰难的翻身,都需要倚赖身旁心惊胆战的小太监们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挪动。殿内金碧辉煌的装饰、雕梁画栋的奢华,此刻都成了这生命急速流逝景象的可悲背景板,无声地诉说着世事的无常与权力的脆弱。
殿外,汉白玉的台阶被冰雪覆盖,光滑如镜,映照着阴沉的天色。二皇子武泽宽身披一件极为珍贵的墨色貂皮大氅,毛锋在寒风中微微颤动。他面沉如水,静立阶前,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利光芒。他的身后,当朝宰相杨国忠微微躬身侍立,再后方,是数十名早已暗中投效或被迫依附的文武官员,个个屏息凝神,面色凝重如铁,他们的目光低垂,不敢直视二皇子挺拔却透着寒意的背影,更不敢望向那扇紧闭的、飘出死亡气息的殿门。空气凝固得如同结了冰,唯有寒风掠过飞檐时发出的呜咽之声,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变奏响序曲。
良久,武泽宽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父皇病情如何?”
早已候在一旁、浑身筛糠般颤抖的太医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地上,额头紧贴雪渍,声音发颤,几乎语不成句:“回…回二殿下…陛下…陛下龙体欠安,五脏衰微,元气大耗…此乃…此乃积劳之症,非…非旦夕可愈,亟需…亟需绝对静心调养,万万不可再受丝毫惊扰…”
武泽宽听罢,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轻轻摆了摆手,动作舒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然如此,父皇龙体安康乃国本所系,就更不该有任何人、任何事前来打扰父皇静养。传我命令,即日起,养心殿闭门,除指定太医及内侍外,任何人不得进出,违令者——”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身后群臣,“以惊扰圣驾论处,格杀勿论!”
杨国忠立即上前一步,声音洪亮而恭顺,仿佛这道命令早已在他心中排练过无数次:“臣遵旨!请二殿下放心,臣定当亲自督促,加派可靠人手,守护陛下周全,确保陛下能安心养病,绝不令任何宵小有可乘之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自宫道另一端传来。只见大皇子一派的骨干、兵部尚书赵德柱气喘吁吁地匆匆赶来,显然是从宫外得知消息后急忙闯入的。他眼见养心殿外这副阵仗,尤其是那队甲胄鲜明、手按佩刀、眼神冰冷的御林军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顿时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礼仪,急声问道:“二殿下!您这是何意?陛下病重,正是需要臣子们尽心侍疾之时,理应由皇后娘娘主持,诸位皇子、内阁大臣及六部九卿共同入内探视问安,为何要突然闭门?此举于礼不合啊!”
武泽宽缓缓转过身,目光冷冽如冰,直刺赵德柱:“赵大人,正是因父皇病体沉疴,受不得半点刺激,才更不能让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以免惊扰圣安。如今朝野不靖,人心叵测,若是有人趁父皇静养之机,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甚至是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赵大人,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还是你赵尚书,本就存了些什么别样的心思?”他的话语不急不缓,却字字诛心,带着巨大的压迫力。
赵德柱被这话噎得面色通红,又惊又怒,他环顾四周,这才骇然发现,不仅养心殿前的守卫,似乎整个皇宫大内的侍卫岗哨,竟在不知不觉中已全部换成了他从未见过的、眼神凌厉陌生的面孔,这些人无一例外,手都紧握着刀柄,隐隐对自己形成合围之势。他心中猛地一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不由得伸手指向武泽宽,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你!二殿下!你这是要隔绝内外,软禁陛下!此乃大逆不道!”
武泽宽闻言,嘴角竟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那笑容极淡,却冷得让人心胆俱寒,仿佛毒蛇吐信:“赵大人,言重了。你我皆为人臣,更是人子。本王所做一切,不过是尽一份人子之责,保护父皇免受奸佞小人的打扰而已。倒是赵大人你,如此急切地想要面见病重的父皇,究竟所为何事?莫非…真如本王所料,别有企图?”他轻轻一扬下巴,“赵大人年事已高,近日也辛苦了,来人,送赵大人回府‘休息’,没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赵大人‘静养’。”
一队如狼似虎的御林军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地“搀扶”住赵德柱。赵德柱挣扎着想要怒斥,却被死死制住,只能发出呜呜之声,最终被强行拖离了宫苑。他的遭遇,如同一个清晰的信号,让在场所有官员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当夜,京城骤然戒严。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御林军和京营兵士手持火把,踏着积雪,控制了所有重要街道、衙门府库和城门要隘。蹄声如雷,打破了京师的寂静,火把的光芒在雪地上拉出长长跳动的阴影,宛如鬼魅夜行。大皇子一派的官员府邸被逐一包围,官员及其家眷均被勒令不得外出,形同软禁。武泽宽与宰相杨国忠里应外合,以雷霆万钧之势,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完成了权力的无声更迭,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恐怖的宁静之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三日后,太和殿。
庄严肃穆的大殿之内,百官依品级垂手而立,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御座空空如也,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缺席。二皇子武泽宽身着绣有四爪金龙的摄政王朝服,头戴七旒冕冠,神色肃穆,立于御阶之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群臣,平静之下是翻涌的野心与掌控一切的自信。
宰相杨国忠手持一卷明黄绫帛,趋步上前,面向百官,用他那特有的、略带尖锐的嗓音当众宣读:“朕自即位以来,夙夜忧勤,惟恐负祖宗之托,愧万民之望。然今病体缠身,沉疴难起,于国家大事,实感力不从心。国不可一日无主,政不可一刻荒废。皇二子武泽宽,聪慧仁孝,才略出众,堪当大任。特命其代为摄政王,总揽朝纲,处理军国一切政务。宰相杨国忠,老成谋国,忠心可嘉,着其尽心辅弼。钦此——”
这所谓的“陛下手谕”,其笔迹虽竭力模仿,但其出自谁手,这满朝文武心中自是如同明镜一般雪亮。然而,殿外广场上,披坚执锐的御林军士密密麻麻,刀出半鞘,枪戟如林,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无声地诉说着违逆者的下场。巨大的威慑之下,整个朝堂之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纵有千般疑虑,万般不甘,此刻也无人敢出声质疑半个字。
一片令人难堪的沉默中,武泽宽缓步踏上御阶,最终站立在那张空置的龙椅之旁。他并未坐下,只是将手轻轻搭在冰凉的金龙扶手上,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声音沉稳而有力,打破了沉寂:“诸位臣工,如今国难当头,内有奸佞环伺,外有逆贼造反,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山河破碎,父皇忧心至此,一病不起。本王既受父皇重托,临危受命,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平定乱世,恢复我大武王朝之荣光?!”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然此危难存亡之秋,绝非一人一派之力可挽天倾!唯有朝野上下,文武百官,摒弃成见,齐心合力,方能共渡难关,廓清寰宇!凡忠于大武,愿与本王同心者,本王必倚为肱骨,共享太平!若有阳奉阴违,甚或勾结逆党者,”他话音一顿,眼中寒芒乍现,“休怪本王不顾君臣之情,同僚之谊,定以国法论处,绝不姑息!”
杨国忠立即应声跪拜在地,声音充满了夸张的激动与忠诚:“摄政王殿下英明!臣杨国忠,谨遵陛下旨意,谨遵摄政王令旨!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为平定乱世,恢复大武,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有了宰相带头,大殿之内绝大多数官员相互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恐惧,旋即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一般,纷纷屈膝跪倒在地,齐声高呼:“臣等谨遵摄政王令旨!愿为殿下效劳,共渡难关!”少数几位仍心存大皇子或倾向于皇室正统的老臣,见大势已去,孤立无援,最终也只能喟叹一声,颤巍巍地屈下膝盖,低下了头颅。
武泽宽满意地看着脚下匍匐的群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尽管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众卿平身。”他抬手虚扶,“即日起,成立‘平乱总督府’,由本王亲任总督,杨相任副总督,统筹全国平叛事宜。各地官员、将领,务必听从总督府调遣,同心协力,剿灭叛军,恢复秩序,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退朝之后,人群散去,空旷的太和殿更显冷清。武泽宽与杨国忠并未离去,而是转至养心殿偏殿密室商议。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严寒,却驱不散两人眉宇间的凝重。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如今大权在握,诏令出自您手,天下兵马财赋尽在掌握,削平群雄,定鼎天下,指日可待矣!”杨国忠满脸谄媚,拱手道贺。
然而武泽宽的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一方灰蒙天空,沉声道:“杨相,此刻远非高枕无忧之时。切莫乐观得太早。大哥虽被软禁,但其在军中部旧甚多,尤其是北疆边军之中,仍有不少将领对其心存念想,只是暂时被京城剧变震慑,未敢轻动罢了。各地藩王,更是拥兵自重,观风望色,岂会因一纸真假难辨的诏书便轻易臣服?他们不过是在等待时机,待价而沽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更重要的是…杨相,可还记得我那远在和州的四弟,武泽苍?”
杨国忠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安定王?呵呵,王爷是否多虑了?一个偏远贫瘠之地的藩王,要兵无兵,要粮无粮,素来又表现得与世无争,只知埋头经营他那一点可怜地盘,能成什么气候?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
武泽宽缓缓摇头,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国忠:“杨相有所不知,万万不可小觑了我这位四弟。据各地探子多方回报,和州在他治理之下,近年竟大为改观。吸纳流民,垦荒屯田,兴修水利,鼓励工商,据说如今和州城及周边辖区人口已激增至十数万户,远超一般藩国!其麾下常备军力虽明面上不多,但组织严密,训练有方,更可怕的是,他推行所谓‘仁政’,轻徭薄赋,百姓归心,一旦有事,顷刻间便可募集数万民兵!其财力粮草,亦因此颇为充盈。此绝非寻常偏安一隅之藩王,实乃深藏不露,其志不小!长此以往,必成本王心腹大患!”
杨国忠见武泽宽如此重视,收起了轻视之心,忙问道:“那王爷的意思是…该如何应对?”
武泽宽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寒光,计上心来:“眼下我方初定京城,不宜四处树敌,尤其不宜首先对一位颇有贤名的亲王动武,以免失却大义名分。当先礼后兵。你即刻以摄政王总督府的名义,拟一道旨意,大肆嘉奖四弟治理和州有方,政绩斐然,堪称藩王楷模。然后,以父皇需亲人辅政、国事艰难为由,召他即刻入京,任辅政大臣,共商国是。”
杨国忠也是老谋深算之辈,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抚掌笑道:“妙啊!王爷此计大妙!他武泽苍若肯奉诏前来,便是承认了王爷您摄政的合法性,一旦入了京城,便是龙游浅水,如何拿捏,还不是王爷您一句话的事?若他抗旨不来…”杨国忠笑容转冷,“那便是公然抗命,心怀异志,坐实了谋逆之罪!王爷便可堂而皇之地下旨讨伐,天下藩王亦无话可说!王爷英明!”
“正是此理。”武泽宽颔首,“立刻去办吧。挑选一个精明强干又懂得‘分寸’的使者,速往和州传旨。”
“臣遵命!”杨国忠躬身领命,快步退出去安排。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和州城。
虽同样是寒冬时节,但和州城内的气氛却与京师的肃杀凝重截然不同。街市之上虽算不上繁华似锦,却也人流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百姓面容虽带风霜之色,却少有菜色,眼中有着一种难得的安定与盼头。城墙厚实,垛口后可见巡逻兵士身影,军容整肃。
王府书房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武泽苍也已通过秘密渠道,收到了京城剧变的详细消息。他手握密报,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之色。
“软禁父皇…自封摄政王…控制京城…清洗异己…”他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心口,“二皇兄…他…他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丝毫不顾父子之情,兄弟之义了吗?!”虽早已深知皇家无情,兄弟间明争暗斗多年,但他内心深处仍存有一丝幻想,认为终究不至于骨肉相残至此。此刻,这最后的幻想也彻底破灭。
身旁,一袭青衫的李慕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捻着胡须,缓声道:“王爷,震惊无益。二皇子此举虽是大逆不道,骇人听闻,但他时机抓得极准,准备充分,更关键的是,他打的是‘父皇病重,委以重任’的旗号,占据了‘正统’与‘大义’的名分。如今诏令皆以父皇名义发出,我等若公然质疑反抗,在外人看来,便是首先挑战朝廷权威,于道义上先就落了下风。此事,须得万分小心应对,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一身劲装的林惊羽接着禀报,语气急促:“王爷,李大人所言极是。据‘夜枭’最新探报,二皇子不仅完全控制了京城及周边畿辅要地,正在大力整合京营、御林军及附近州县的兵力粮草,同时不断以摄政王名义向各地督抚、将领发出命令,许以高官厚禄,或加以威胁恐吓,试图收编力量。其矛头,在稳定北方之后,必然指向南方,指向所有不臣服于他的势力。恐怕…不久之后,就会对我们下手了。我们必须早做准备!”
武泽苍强迫自己从震惊与愤怒中冷静下来,他走到窗前,望着院内几株在寒风中挺立的苍松,沉吟良久,方道:“加强边境关隘、尤其是通往京城方向的哨探与警戒,增派巡逻队,严密监视所有官方驿道及小路动向。但切记,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主动挑衅,甚至不可流露出任何敌意。如今乱世,人心惶惶,众目睽睽,谁先动手,谁就先失了道义,失了人心。我们要站稳一个‘稳’字,一个‘理’字。”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武泽苍期望的缓冲时间并未持续多久。十日之后,二皇子武泽宽精心挑选的使者团,便带着那份措辞华丽却包藏祸心的“嘉奖旨意”,一路招摇地抵达了和州城。
使者身着四品官服,态度倨傲无比,在王府大殿之上,面对端坐于上的武泽苍, merely微微欠身,便高昂着头,展开那道明黄绫帛,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拉长了声音宣读:“摄政王、平乱总督府总督令旨:咨尔安定王武泽苍,镇守和州,抚慰地方,劝课农桑,赈济流亡,甚得民心,功在社稷。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示嘉奖!然今国事维艰,陛下圣体不安,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念尔乃皇室宗亲,才德兼备,特召尔即日入京,擢任辅政大臣,参赞机要,共商国是,匡扶社稷。钦此——安定王,还不快快谢恩接旨?!”
宣读完毕,那使者斜眼看着武泽苍,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笑意,仿佛早已料定对方不敢抗拒。
殿内,武泽苍麾下的文武属官,如赵铁鹰、林惊羽等人,皆面露怒色,手不由自主地按向了兵器。李慕则以眼神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武泽苍并未如使者预料那般立即跪接谢恩,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使者,目光深邃,缓缓开口问道:“使者大人,一路辛苦。本王有一事不明,欲请教使者。父皇病情究竟如何?龙体可有好转之象?为何此番旨意,是由摄政王总督府下达,而非父皇亲自用玺下诏?宫中惯例,召藩王入京此等大事,必是父皇亲笔朱谕,为何此次不同?”
使者显然没料到武泽苍会如此直接地质问核心问题,面色微微一变,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语气变得生硬:“安定王此言何意?陛下病体沉重,需绝对静养,一切政务自然由摄政王总揽。摄政王殿下乃奉陛下旨意监国,他的令旨,便是陛下的旨意!安定王如此追问,莫非是在质疑摄政王的权威?质疑陛下的安排吗?”他试图用大帽子压人。
武泽苍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却冰冷无比的笑意:“使者言重了,本王岂敢。只是君臣父子,人伦大道,乃立国之本。为人子者,闻听父皇病重,心如刀绞,恨不能即刻飞赴膝前,侍奉汤药,此乃人子之常情,亦是孝道所在。既然摄政王总揽政务,主持大局,想必更能体谅本王这份焦灼之心。这样吧,请使者回禀摄政王,这些赏赐,本王愧领,谢摄政王厚恩。至于入京辅政之召…”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若摄政王允准,本王愿即刻轻车简从,随使者一同返京,不为做官,只为入宫探视父皇病情,以尽人子之孝道。待父皇圣体康愈,再由父皇亲自下诏,委以任何职事,本王必万死不辞,即刻赴任!不知使者意下如何?可能允准本王这片孝心?”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完全站在了孝道与亲情的制高点上,反而将使者逼入了绝境。
那使者顿时语塞,张口结舌,额角渗出细汗。他支吾了半晌,才勉强挤出一番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这个…这个…陛下…陛下病情特殊,太医再三嘱咐,必须绝对静养,绝不能见外人,以免…以免感染邪气,加重病情。摄政王有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宫打扰陛下静养,此乃为了陛下龙体着想!安定王的一片孝心,下官…下官定会转达,但入宫探视,是万万不可的!还请王爷以国事为重,先接旨入京任职…”
武泽苍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神色骤然转冷,目光如利剑般刺向使者:“哦?原来如此。既是父皇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那本王又岂能因一己之私,违逆太医叮嘱和摄政王严令,贸然入京,万一惊扰了父皇静养,本王岂非成了千古罪人?既然如此,恕难从命。请使者回禀摄政王,本王在和州遥祝父皇早日康复。待父皇康复,能够亲自临朝下诏之时,本王必即刻奉诏入京,绝无迟延!”
使者闻言,终于绷不住了,脸上血色尽褪,转而因惊怒而涨得通红。他指着武泽苍,声音尖厉起来:“武泽苍!你…你这是狡辩!是公然抗旨不遵!摄政王召你入京是看得起你,你竟敢如此推三阻四,分明是心怀叵测,意图不轨!”
“放肆!”侍立一旁的赵铁鹰早已怒不可遏,猛地踏前一步,如同一座铁塔般挡在使者面前,手按剑柄,声如洪钟,“安敢直呼王爷名讳!再敢对王爷不敬,休怪某家剑下无情!”
那使者被赵铁鹰磅礴的杀气一冲,吓得连连后退两步,差点摔倒在地,色厉内荏地指着武泽苍等人:“好…好!好一个安定王!你们…你们等着!抗旨不遵,形同谋反!摄政王殿下必派天兵大军前来征讨!到时…到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说罢,也不敢再多停留,生怕真的血溅五步,在手下的搀扶下,悻悻然地狼狈离去,连那些所谓的“赏赐”都忘了留下。
待使者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外,武泽苍缓缓坐回椅中,面色凝重如水,对围拢过来的心腹众人沉声道:“虚与委蛇的日子结束了。看来,与二皇兄的一战,已在所难免。他需要一场胜利来巩固权威,而拒绝入京的我,便是他最好的目标。”
李慕率先建言,眉头紧锁:“王爷,二皇子虽掌控京城,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各地实力派势力盘根错节,未必真心臣服。尤其是那些原本倾向于大皇子、或与二皇子有旧怨的军中将领、地方藩镇,此刻定然心存疑虑,惶恐不安。我们可暗中派遣得力人手,携带王爷亲笔书信,秘密联络这些势力,陈说利害,许以承诺,或许可结成联盟,至少让他们在二皇子征讨我军时保持中立,共谋大事。”
林惊羽接着补充,语气急切:“李大人之议甚善。但远水难解近渴,当务之急是立即加强军备,巩固城防!二皇子若发兵来讨,主力必从东面经官道而来。应立即加派民夫,加固城墙,深挖壕沟,储备滚木礌石、火油箭矢等守城器械。同时,在通往和州境内的几处险要关隘,如黑风峡、落鹰涧等地,增派精兵,多设营寨箭楼,深沟高垒,以为屏障,层层设防,以逸待劳,挫其锐气!”
武泽苍听罢,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就依二位之言。文辅(李慕),联络各方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务必隐秘谨慎。惊羽,整军备战、加固城防之事,由你与铁鹰一同操办,要快,要稳,要万无一失。”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坚定,“但切记,我等所做一切,首要为自保,而非争霸天下。若二皇兄能就此罢手,或以天下百姓为重,推行仁政,结束乱世,我武泽苍仍愿上表称臣,安守和州一隅。若他一意孤行,为巩固权位而不惜穷兵黩武,残暴不仁,祸害苍生…那我等也绝不能坐视不理,任由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和州这台战争机器,开始紧张而有序地运转起来。百姓们虽然担忧,但出于对武泽苍的爱戴和保卫家园的决心,纷纷积极响应,支援前线。
很快,使者狼狈不堪地逃回京城,添油加醋地将武泽苍“嚣张跋扈”、“公然抗旨”、“辱骂摄政王”、“必有反心”的情形禀报了一番。
武泽宽得报,勃然大怒,猛地将手中的琉璃盏摔得粉碎:“好个武泽苍!果然包藏祸心,狼子野心!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躲在那个穷乡僻壤,本王就奈何不了你吗?!传令下去,即刻集结京营精锐,点齐兵马粮草,本王要亲自统率大军,踏平他和州,铲除这个逆贼!将他擒回京师,明正典刑!”
杨国忠见状,急忙上前劝阻:“王爷息怒!王爷万万不可因一时之气而亲征啊!如今京城初定,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暗流涌动。大皇子旧部、各地藩王,都睁大眼睛看着呢。若王爷您亲自率大军远离京师,京城必然空虚,万一有人趁机作乱,里应外合,则大势去矣!届时前方战事未平,后院起火,后果不堪设想啊!不如先派一员得力大将,统率数万精兵,前往征讨和州。待其扫平叛逆,或至少消耗了武泽苍的实力,王爷再携大胜之威,御驾亲征,扫荡南方不迟!此乃万全之策!”
武泽宽虽然暴怒,但并非全然无智之人,听了杨国忠的分析,强行冷静下来,思索片刻,觉得言之有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沉声道:“杨相老成谋国,言之有理。是本王气糊涂了。既然如此…那就命征东将军李敢为主将,率三万京营精兵,即日启程,讨伐和州逆贼武泽苍!告诉他,本王不要过程,只要结果!要么提武泽苍的人头来见,要么就把他捆来京师!”
冰冷的军令迅速传出,战争的机器开始隆隆启动。粮草辎重从仓库中调出,军械库敞开,士兵们领取兵甲,将领们点验人马,庞大的军队开始在京郊大营集结。肃杀之气弥漫天空,战云笼罩中原,一场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大战,即将爆发。
和州城内,气氛同样紧张而肃穆。武泽苍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任凭寒冷的北风吹动他的衣袍。他极目远眺东方,那里是京城的方向,也是战争即将来临的方向。他知道,过去那段相对平静、可以埋头发展的日子,已经彻底结束了。真正的考验,即将来临。肩膀上沉甸甸的,是信任他的十数万军民的生死存亡。
亲随小福子匆匆跑上城楼,禀报道:“王爷,城中的百姓们…听说朝廷可能要派兵来打咱们和州,群情激愤,许多青壮年自发聚集在府衙和兵营外,纷纷请求报名参军,要保卫和州,保卫王爷!他们说,绝不让朝廷的狗腿子毁了咱们的好日子!”
武泽苍闻言,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感动,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心痛与不忍。他轻叹一声:“都是我大武的好子民啊…可是,战争一起,无论胜败,又不知有多少家庭要破碎,有多少父母要失去儿子,有多少妻子要失去丈夫,有多少孩子要失去父亲…血流成河,白骨蔽野…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为好。我等奋力争取,难道不正是为了杜绝这等惨事吗?”
一旁的李慕亦是轻声叹息,劝慰道:“王爷仁德,爱民如子,此乃和州之福。然如今之势,实乃树欲静而风不止。二皇子步步紧逼,刀已架在颈上,我等已无退路。乱世之中,有时不得不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唯有尽快挫败强敌,结束这乱世,才能让天下百姓真正永享太平,安居乐业。今日之牺牲,或许正是为了明日之永逸。”
武泽苍沉默良久,目光从远处苍茫的地平线上收回,变得无比坚定,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斩钉截铁道:“传令下去!按照既定方案,全力加强城防,动员民兵,分发武器,进行紧急操练!但我们绝不主动出击,不首先攻击任何朝廷军队,只做防御之态。同时,四门照常开放,继续接纳四方流民,施行仁政,一切照旧!我要让天下人都看清楚,在和州,什么是生存,什么是希望,什么才是真正的为政之道!他武泽宽打着‘正统’的旗号行篡逆之事,我武泽苍,便要用这‘仁政’之实,来告诉世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归心!”
夕阳西下,如血般的余晖洒在和州城头,将武泽苍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入这片他誓死守护的土地。这位原本只想偏安一隅、守护一方百姓安宁的皇子,终究被命运的巨浪和兄弟的野心,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在他的身后,是和州十数万军民沉甸甸的期望与信任;在他的面前,是即将席卷而来的烽烟与挑战,是乱世的铁与血。
二皇子武泽宽,高踞庙堂,打着“正统”的旗号,欲以雷霆手段和绝对权威扫清六合。 四皇子武泽苍,扎根和州,秉持“仁政”的理念,欲以民心所向和浩然正气匡扶天下。
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两种背道而驰的道路,即将在这片饱经磨难、渴求安宁的土地上展开前所未有的激烈碰撞。而这场碰撞的结果,必将深刻地影响大武王朝的未来走向,乃至重塑整个天下的格局。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