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明,镇海城军港,夜。
海风带着咸腥气,吹拂着港口林立的桅杆,发出呜呜的声响。不同于往日的灯火通明,今夜港口实施了严格的灯火管制,只有零星几处必须的照明,在黑暗中如同萤火。码头旁,一队队沉默的士兵正井然有序地登上一艘艘吃水较深、经过改装的运输船。他们装备精良,除了标准的燧发铳和刺刀,许多人还配备了短铳、炸药包和工兵铲,这是韩锋麾下最精锐的登陆突击部队。
韩锋本人站在码头栈桥尽头,一身黑色作战服,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他面前,是此次协同作战的海军分舰队指挥官,一位同样年轻且锐气十足的将领。
“王将军,登陆地点的情况,最后确认一遍。”韩锋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被称为王将军的海军将领摊开一张手绘的精细海图,借着旁边一名士兵小心遮蔽的灯笼微光,指点着:“目标,鹿耳岛。位于大明福建外海,岛屿不大,但地势险要,大明在此设有烽燧台和一处小型水寨,驻军约一个百户所。此岛控扼南北航线,若能拿下,可作我前出哨戒、袭扰敌后的重要支点,亦可牵制部分明军水师兵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根据‘暗影’和前期侦察,岛南侧有一处暗流复杂的浅滩,明军防御相对松懈。我舰队将利用夜色掩护,将你和你的部队送至浅滩外两里处,尔后换乘小艇,自行划桨登陆。我舰队会在外海游弋,提供炮火掩护,并在得手后接应你们撤离。记住,你们只有一夜的时间,必须在黎明前,最迟在明日午时前,解决战斗,巩固防御,否则大明援军水陆并至,将极其危险。”
韩锋目光锐利地扫过海图,将每一个细节刻入脑中。“明白。登陆成功后,以三发红色信号火箭为号。若遇强敌,难以固守,则以绿色信号火箭示警,请将军务必接应弟兄们撤退。”
“放心,韩指挥使,定不辱命!”王将军重重拍了拍韩锋的肩膀。
一个时辰后,运输船队在数艘“海蛇”快船和两艘“破浪舰”的护卫下,悄然驶离军港,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除了风声、浪声,便是船上士兵们压抑的呼吸和装备偶尔碰撞的轻响。一种大战前的肃杀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同一时刻,新明皇宫,地下指挥密室。
这里灯火通明,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地图和海图,参谋人员往来穿梭,低声传递着信息。皇帝吴峻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站在巨大的东海沙盘前,手中拿着几份刚刚送到的情报。
“陛下,韩锋所部已出发。北路袭扰舰队也已抵达预定海域,等待时机。”陈启禀报道。
吴峻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沙盘上代表大明主力集结地的那些密集的旗帜上。“张辅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回陛下,张辅坐镇扬州,督促甚急。大明水师主力已基本完成集结,大小战船超过七百艘,其中可载重炮的大型战舰不下百五十艘。陆师汇集已超过十二万,仍在增加。据报,张辅已下令,五日后,于宁波港举行誓师,随后水陆并进,直扑我外围岛屿链。”周安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规模之大,远超此前预估。”
“七百艘……十二万……”吴峻轻声重复着这两个数字,压力如山。但他脸上并未露出惧色,反而闪过一丝决然。“他想毕其功于一役,用绝对的力量碾碎我们。那就看看,是他的战船利炮坚固,还是我新明将士的意志与智慧更胜一筹!”
他抬起头,看向陈启和周安:“按照既定方略执行。命令所有外围岛屿守军,利用预设工事、雷区(指水下障碍和触发式炸药)、炮台,层层阻击,最大限度消耗敌军,拖延其进度。主力舰队保持机动,寻机歼敌,绝不固守一岛一地与之拼消耗。国内,进入最高战时管制,一切为前线服务!”
“臣等领旨!”
鹿耳岛,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海浪中悄然浮现,匍匐在冰冷的沙滩上。韩锋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远处山坡上,烽燧台的轮廓在稀疏的星光下隐约可见,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
“按计划行动!一队占领滩头阵地,建立警戒!二队、三队,随我直扑烽燧台!四队,解决水寨!”韩锋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传入每个小队长的耳中。
士兵们无声地散开,如同熟练的猎手,迅速而精准地扑向各自的目标。
“敌袭——!”一声凄厉的呐喊终究还是划破了寂静,来自一个起夜方便的明军哨兵。瞬间,锣声大作,岛上沉睡的军营被惊醒。
“强攻!”韩锋当机立断,不再隐藏行迹。
“虎贲卫,杀!”震天的怒吼声响起,新明士兵如同出闸猛虎,向着烽燧台发起了冲锋。燧发铳爆豆般的射击声瞬间响成一片,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烽燧台上的明军仓促应战,箭矢零星射下,几门老旧的火炮也被点燃,发出沉闷的轰鸣,但准头欠佳。新明士兵则利用精准的排枪射击和灵活的单兵战术,不断逼近。
“手榴弹!”韩锋大喝一声。
几枚黑乎乎的铁疙瘩被奋力掷上烽燧台。
“轰!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中,木石飞溅,烽燧台上的抵抗顿时弱了下去。
“上!”韩锋身先士卒,一手持刀,一手持短铳,沿着陡峭的石阶向上猛冲。身后士兵紧紧跟随,白刃战在烽燧台顶端的狭小空间内爆发,惨叫声、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水寨方向的战斗也异常激烈。驻守的明军试图驾船突围或从水上反击,但被在外海游弋的新明舰队用精准的炮火牢牢封锁在港内。登陆的四队士兵则从陆路发起强攻,用炸药炸开了水寨的木栅。
战斗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当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鹿耳岛上的大明龙旗被斩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面烈焰金龙旗在烽燧台顶端缓缓升起。
韩锋站在烽燧台边缘,看着岛上零星的战斗逐渐平息,又望向远处海平面上开始出现的大明巡逻船的帆影,沉声下令:“发信号!红色,三发!立刻打扫战场,加固工事,准备应对反扑!将所有俘获的明军火炮,调转炮口!”
三发红色的信号火箭拖着尾焰,冲天而起,在黎明前的灰暗天空中格外醒目。
外海的新明分舰队看到信号,立刻派出更多小艇,运送后续部队和物资上岛。
鹿耳岛易手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开。
几天后,大明宁波港,誓师现场。
旌旗蔽空,舳舻千里。英国公张辅身着金甲,站在高大的帅船上,正准备发表誓师演说,一举提振士气,挥师东进。然而,一份来自福建的紧急军情,被快马加鞭送至他的手中。
“报——大将军!急报!鹿耳岛……于三日前凌晨,被新明精锐突袭……失守了!”
张辅展开军报,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铁青,握着军报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原本准备慷慨激昂的演说词,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台下,数以万计的大明将士看着主帅突然变化的脸色,原本高昂的士气不由得为之一滞。
“废物!一群废物!”张辅低声怒吼,将那份军报揉成一团,狠狠摔在甲板上。鹿耳岛虽小,但其失守,无异于在新明与大明的这场大战序幕上,被对方狠狠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不仅是一次战术挫折,更是对大明军心士气的一次沉重打击。
他猛地抬头,望向东方那片未知而充满敌意的大海,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屈辱。
“传令!各军按原计划,出师!目标,新明外围所有岛屿!本帅要让他们知道,触怒天威的下场!”他的声音通过扩音的喇叭,传遍军港,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狰狞。
庞大的大明舰队,在一种略显沉闷和压抑的气氛中,开始缓缓驶离港口。而远在新明都城,接到鹿耳岛捷报的吴峻,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他知道,韩锋的成功,只是稍稍打乱了张辅的节奏,真正考验新明国运的惊涛骇浪,此刻,才刚刚掀起第一波巨潮。
战争的巨轮,以更快的速度,向着血与火的深渊,轰然碾去。
大明,宁波港外海,烈风鼓荡。
英国公张辅站在巍峨如楼的旗舰“定远”号福船的舰桥上,望着眼前铺满海面、桅杆如林的庞大舰队,胸中豪气与杀意交织。七百余艘大小战船,承载着十二万大明将士的怒火与天朝的威严,这是他毕生指挥过的最大规模的水师,亦是决心将海外叛逆彻底碾碎的钢铁洪流。
“传令各军!”张辅的声音透过铜制传声筒,在呼啸的海风中依旧清晰可闻,“按预定序列,展开队形!前锋舰队,直扑新明盘踞之‘龟蛇群岛’!遇敌,则击沉之!占岛,则焚毁之!扬我大明军威,就在今日!”
“得令!”
号角长鸣,旗语翻飞。庞大的舰队开始如同苏醒的巨兽,缓缓调整着方向,以大型福船、海苍船为核心,辅以无数艨艟、哨船,形成数个巨大的攻击箭头,劈波斩浪,向着东方那片被新明控制的岛屿链压去。张辅的策略简单而粗暴,凭借绝对的数量优势,平推过去,拔除新明所有外围据点,最终直捣其本岛核心!
几乎在大明舰队开拔的同时,新明设立在最高峰的了望塔便通过千里镜和旗语接力,将警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本土。
新明,海军都督府作战室。
“陛下,张辅动了!前锋约两百艘战舰,直扑龟蛇群岛!主力后续跟进,其势汹汹!”海军都督语气急促地汇报,沙盘上,代表大明舰队的红色标记正大片大片地向前移动。
皇帝吴峻凝视着沙盘,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早已料到张辅会选择这种泰山压顶的战术。“龟蛇群岛守军情况如何?”
“回陛下,龟蛇群岛由三座主要岛屿构成,建有炮台十二座,守军两千,由参将林勇指挥。岛上储备了足够支撑两月的粮草弹药,并布设了大量水下障碍和触发式炸药(‘水底雷’)。”陈启回答道,“林参将已发来誓电,决心与岛屿共存亡,最大限度杀伤敌军,拖延其步伐。”
吴峻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龟蛇群岛,乃至所有外围岛屿的守军,在这场力量悬殊的对抗中,都扮演着悲壮的角色——他们是消耗品,是迟滞敌人、为主力争取时间和空间的弃子。每一个名字,都重若千钧。
“告诉林勇,朕与新明,记得每一位勇士的牺牲。”吴峻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命令主力舰队,按第二套方案,前出至‘鬼哭峡’海域待机!我们要在张辅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他迎头痛击!”
“鬼哭峡?”海军都督微微一怔,那是一片暗礁密布、洋流湍急的狭窄水道,并非预想中的主力决战战场。
“没错,”吴峻手指点向沙盘上那片凶险的海域,“张辅料定我会依托岛屿链节节抵抗,或寻求在开阔海域决战。我偏要在他舰队因分散攻击各岛而拉长战线、兵力相对分散时,集中力量,突袭其衔接部!鬼哭峡地形复杂,不利于大舰队展开,却正利于我小型快船和精锐炮舰发挥!”
“陛下英明!此乃虎口拔牙之策!若成,可断其一指,乱其全军!”陈启立刻领会了吴峻的意图。
“执行命令!”吴峻斩钉截铁。
新明海军主力,包括完成修复和新服役的“镇远级”炮舰,以及经验丰富的“破浪舰”分队,立刻悄然离港,如同潜伏的猎豹,向着鬼哭峡方向疾驰而去。
三日后,龟蛇群岛。
炮火连天,浓烟蔽日。大明水师的前锋舰队,如同狂暴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岛屿的防线。新明守军在林勇的指挥下,依托坚固的炮台和预设工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岸防重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将逼近的明军战舰撕成碎片;隐藏在水下的障碍和炸药,也让数艘试图抢滩的明军船只触礁或炸毁。
海面上,漂浮着越来越多的破碎船体和挣扎的人影。明军凭借数量优势,不断发射火箭、投掷火罐,试图焚毁岛上的设施,步兵则乘坐小艇,冒着枪林弹雨,发起一次又一次的登陆冲锋。战斗异常惨烈,每一寸沙滩,每一座炮台,都经历了反复的争夺。
林勇浑身浴血,左臂被流矢所伤,简单包扎后依旧站在最前线的指挥位置,嘶哑着嗓子鼓舞士气:“弟兄们!坚持住!多守一刻,陛下和主力舰队就多一分胜算!让大明崽子们看看,我新明男儿的血性!”
就在龟蛇群岛血战正酣之际,张辅率领的中军主力,正缓缓通过龟蛇群岛与另一处岛屿之间的宽阔水道。他站在舰桥上,看着远处岛屿上腾起的硝烟,听着隐约传来的炮声,嘴角带着一丝冷酷的笑意。在他看来,拔除这些外围据点,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在他庞大舰队侧后方,那片被标注为“险地、勿近”的鬼哭峡海域,一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悍的舰队,正如同幽灵般,借助暗礁和晨雾的掩护,悄然露出了獠牙。
“定海号”上,陈启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眼中寒光闪烁。“目标,敌军中军舰队左翼,那几艘大型运兵船和护卫的福船!各舰听令,呈突击队形,全速前进!进入射程后,自由射击,优先攻击敌舰船帆和舵楼!”
“遵令!”
新明舰队如同离弦之箭,从鬼哭峡的迷雾中猛地窜出,以惊人的速度直扑大明舰队相对薄弱的侧后方!
“敌袭!右后方发现敌舰!”大明舰队侧翼的了望哨终于发现了这支突如其来的死神,凄厉的警报声响彻海面。
“什么?!”张辅闻讯一惊,猛地转头,只见十余艘造型犀利、航速飞快的新明战舰,已经逼近到极近的距离,船身侧舷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正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快!命令左翼舰队转向迎敌!其余各舰保持队形,防止混乱!”张辅急令。但他的命令在突如其来的打击和复杂的水道中,显得有些迟滞。
“开火!”陈启怒吼。
“轰轰轰——!”
新明舰队侧舷火炮齐声怒吼,灼热的弹丸如同冰雹般砸向措手不及的明军左翼舰队。木质船体在猛烈的炮火下不堪一击,一艘运兵船被直接命中弹药库,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瞬间解体;另一艘福船的船帆被打得千疮百孔,速度骤降;更有战舰的舵楼被毁,失去控制,在原地打转。
混乱如同瘟疫般在大明左翼舰队中蔓延。新明舰队则充分发挥其航速和火力优势,如同灵活的狼群,在混乱的敌阵中穿插、炮击,每一次齐射都带来巨大的破坏。
“混账!”张辅眼睁睁看着左翼陷入火海与混乱,目眦欲裂。他没想到新明主力竟敢远离其本岛,出现在如此凶险的海域,并且选择了如此刁钻的切入角度和时机!
“命令前锋舰队分兵回援!中军右翼舰队包抄过去,务必把这支不知死活的敌军留下!”张辅咆哮着,试图挽回局面。
然而,战场主动权已经暂时掌握在了新明手中。陈启见好就收,在给予明军左翼沉重打击、造成巨大混乱后,毫不恋战,立刻下令舰队转向,利用速度和熟悉地形的优势,再次撤入鬼哭峡复杂的暗礁区中,消失不见。
当大明前锋舰队匆忙回援、右翼舰队试图包抄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的海面、燃烧的残骸以及漂浮的尸体。新明舰队早已鸿飞冥冥。
鬼哭峡的这次突袭,虽然未能改变大明舰队整体碾压式的推进,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入了张辅的心脏。它不仅造成了实实在在的舰船和兵员损失,更严重打击了大明水师的士气,让不可一世的明军意识到,他们的对手并非待宰的羔羊,而是随时可能从阴影中扑出、给予致命一击的凶狠猎食者。
张辅站在舰首,望着鬼哭峡方向那一片迷雾,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场征伐,远比他预想的要艰难和血腥得多。
而与此同时,龟蛇群岛上的守军,在得知主力舰队突袭得手的消息后,士气大振,爆发出更加顽强的战斗力,将大明前锋舰队的又一次进攻狠狠击退。
烽火,在东海之上愈燃愈烈。这场决定两个政权命运的海上霸权之争,刚刚进入真正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