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瑾在邺城驿馆已住了七日。
房间宽敞,炭火充足,一日三餐有鱼有肉,甚至每日还有一小壶温酒。伺候的仆役低眉顺目,礼仪周全。但门窗之外,永远有甲士巡逻的脚步声,沉重、规律,像某种精确的钟摆,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这不是待客之所,是一座精致的囚笼。
他试过三次传递消息。第一次是贿赂送饭的仆役,那仆役收下金珠时手都在抖,可第二日依旧按时送饭,脸上多了块淤青,从此再不敢抬头看他。第二次是借故要笔墨纸砚修书,驿馆官员笑容可掬地送来,但送出的文书如同石沉大海。第三次,他甚至尝试在深夜用暗语向窗外学鸟鸣——这是江东密探联系的方式,可回应他的只有更近的巡逻脚步声,和墙外弓弩上弦的轻微“咔哒”声。
消息传不出去,外面的消息却隔三差五会“漏”进来。
第七日清晨,仆役送早饭时,“不小心”遗落了一份邺城街市散发的露布抄本。诸葛瑾拾起,上面墨迹犹新,详细记述了西线潼关大捷的“盛况”,言辞激昂,将司马懿与韩遂描绘成祸乱天下的元凶,而北方则是拨乱反正、庇护万民的唯一净土。最末一段,用加大字号写着:“凡南下流民,至邺城者,授田二十亩,免赋三年;工匠入格物院者,赐爵一级。”
诸葛瑾捏着那张粗糙的麻纸,指尖冰凉。这不是给他看的,是给他身后的江东看的。曹操和周晏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也在告诉天下人:北方的战争机器不仅锋利,更懂得如何收割人心。
午后,驿馆官员“例行拜访”,闲谈间似是无意提及:“听说合肥那边,文聘将军又打了场胜仗。啧啧,那些新式楼船,真是了不得。”说罢便岔开话题,聊起邺城今冬的炭价。
诸葛瑾只能听着,脸上维持着平静,袖中的手却攥得死紧。他知道对方在试探,在施加压力,可他连反驳、甚至连询问细节的资格都没有。他就像一尾被困在琉璃缸里的鱼,能看见缸外的风云变幻,却触不到半分水波。
第八日,终于有一封江东来信,通过正式渠道送达。信封漆印完好,是孙权亲笔。诸葛瑾几乎是屏住呼吸拆开,可看完内容,心却直往下沉。
信不长,语气看似平静,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焦灼。孙权先询问谈判进展,继而笔锋一转,提到江东近日“偶有小患”,工坊区有“不明事理之徒聚众滋事”,已妥善安抚。最后一段,用词格外凝重:“子瑜在邺,当体察北地诚意,务求稳妥。江东风物,皆待卿归。”
“偶有小患”、“不明事理之徒”、“妥善安抚”——诸葛瑾太了解孙权的行文习惯了,越是轻描淡写,越是情况危急。而“江东风物,皆待卿归”八字,几乎是在明示:江东快撑不住了,谈判必须尽快有结果,无论什么条件。
他将信纸凑到炭盆边,看着火焰一点点吞噬那些熟悉的字迹,灰烬飘起,落在他的深衣上。窗外天色阴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邺城的飞檐斗拱。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焚信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长江江面上,真正的“小患”,已演变成一场决定江东命运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