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威闻声,强忍着怒意,胸膛起伏几下,这才抱拳行礼,指节泛白,声音沙哑:“末将性情粗鲁,冲撞了王大人,还望王大人莫与我这等武夫一般见识。”
王大人抚着胸口,喘了好半天,才顺过气来。
他颤巍巍地摆手,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话,只剩一声轻叹。
殿内烛火摇曳,映着他额上细汗,显然气得不轻。
几位交好的文臣面露忧色,想上前搀扶,却被他眼神制止。
龙椅之上,洛烨将殿下情状尽收眼底,知此事已定,不容再议。
他面色一沉,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既已定论,毋庸再议。杨将军为征北大将军,总领北境军事。”
“即日起整饬兵马,三日后辰时开拔,奔赴北疆。兵部速调军械粮草,户部统筹钱粮辎重,不得有半分延误!退朝!”
语毕,他霍然起身,龙袍下摆拂过冰冷金砖,带起一阵微风,身影决绝,转瞬便消失在蟠龙屏风之后。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愕然难掩。
几个老臣交换着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
谁也没想到,在沈扶寂一派明显占上风时,陛下竟会如此独断,启用这位素来被文臣视为有勇无谋的杨将军。
一道道目光,或惊疑,或揣测,或暗含忧虑,皆不由自主地投向静立一旁的沈扶寂。
只见他神色平静如水,仿佛方才那场激烈的争执与他无关。
修长的手指轻拢在笏板上,姿态闲适。
他唇角甚至维持着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他既未反对,亦无再谏之意,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有他近处的心腹,或许能察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的微光。
沈扶寂不言,其余众臣虽心下惴惴,却也无人敢再多话。
一阵衣料摩挲声后,众人齐齐躬身,口称“恭送陛下”声浪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御书房内,香炉吐出袅袅青烟。
洛烨已换下朝服,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坐于御案之后。
案上奏章堆积如山,他眉宇间难掩倦色,以指节轻轻按压着太阳穴。
杨威早已候在殿中,此刻他褪去朝堂上的粗豪,神情肃穆,单膝跪地,甲胄发出沉闷声响:“末将杨威,参见陛下。”
“平身。”洛烨抬眼,目光中带着信任与托付,指了指下首的绣墩,“赐座。”
“谢陛下。”杨威起身,却并未久坐,依旧挺直脊梁立于一侧。
洛烨凝视他片刻,缓声道:“今日殿上情形,你亲见。沈扶寂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北境军中,只怕也非铁板一块,其中凶险,你当知晓。”
杨威抱拳,声音洪亮:“陛下放心!末将此去北疆,定当竭尽全力,整肃军纪,清除宵小,必使北境大军,只知效忠陛下,永固我大元河山!”
洛烨微微颔首,神色稍霁。
他从御案暗格中取出一卷火漆封好的文书,递与杨威,“此人名叫陆文远,乃朕为你寻访的参军。他胸有韬略,心思缜密,可补你性情之直。”
“抵达北境后,诸事多与他商议,先行稳住局势,收拢军心,再图清理,切忌急躁冒进。”
“末将谨遵陛下教诲!”杨威双手接过文书,妥善收于怀中。
君臣二人又就北境诸事,低声密议良久。
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时而凝重的眉头。
御书房外,汉白玉栏杆沁着夜露的凉意。
苏折雾手提食盒,步履轻盈,正欲入内,却被门外的李福安以眼神制止。
李福安微微摇头,示意陛下正在议事。
苏折雾脚步一顿,侧耳细听,殿内隐约传来“北境”、“清理”、“沈扶寂”等字眼,伴着杨威低沉的应答声。
她心中不由一紧,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她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提着食盒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面上却依旧平静。
待到殿内谈话声止,杨威告退的脚步声远去,她才深吸一口气,敛去所有心绪,低眉顺眼地走入殿中,仿佛方才的紧张从未发生。
是夜,宫门下钥的钟声还未敲响,一道不起眼的灰影便混在出宫采办的人流中,低垂着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京城的夜色里。
他步履匆匆,专拣僻静无人的小巷穿行,身影在月光下拉长又缩短,几番兜转,确认身后并无跟随时,才闪身没入一间茶楼的后门。
不过半个时辰,一枚用蜜蜡封口的细小字条,便经由茶楼掌柜之手,悄然送至国师府,最终平稳地落在了沈扶寂的书案上。
书房内,烛火通明,暖黄的光晕将四壁的书架映出一片沉静的墨色。
问风展开字条,其上寥寥数语,他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紧紧蹙起,“主子,洛烨竟顺水推舟启用了杨威,此举意在清洗北境军务,我们安插的人手怕是……”
他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急,“属下不解,今日朝堂,您为何不力争主帅之位?若由我们的人执掌兵权,岂不更为稳妥?”
沈扶寂指尖正轻抚着一盏雨过天晴的茶盏,温润的瓷壁仿佛能安抚人心。
听闻问风的疑虑,他神色未变,只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任由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才缓声道:“我若举荐,洛烨必生疑心。”
“届时,我们的人纵使去了北境,亦不过是众矢之的,寸步难行。”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眼底幽深如潭。
“何况,本官还替他截下了一道有趣的密令。他吩咐影卫,若挂帅的非他属意之人,便让新任主帅……有去无回。”
他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我的人,岂能白白置于此等险地?”
沈扶寂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杨威此人,智计不足,性情躁烈,难得军心。洛烨用他,不过是饮鸩止渴。”
“一个不得军心的主帅,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北境,只会将那潭水搅得更浑。”
“水浑了,许多事,操作起来,反倒便宜。”
“主上深谋远虑,属下不及。”
问风恍然,脸上焦色尽褪,随即又压低声音,“只是,柳家那边……我们追查已久,仍无线索。”
“柳家……”沈扶寂重复了一遍,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声,如同棋子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