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沈府,与其说是一座宅邸,不如说是一座小小的城池。
其占地之广,几乎囊括了瘦西湖畔最是风光旖旎的一整片土地。府内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奇石罗布,曲水流觞,其奢靡程度,便是比之京城里的亲王府邸,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何青云一行人,在那位管家的引领下,穿过九曲回廊,抵达那宴客的主厅“听雨轩”时,轩内早已是宾客满座,丝竹悦耳。
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个年约五旬、身穿暗红色锦袍、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男人。他手中把玩着两颗滴溜溜转的玉胆,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却不时地闪过一丝商贾特有的、精明而锐利的光。
他,便是这江南盐运的总扛把子,手眼通天,富可敌国的“江南盐王”,沈随风。
他的左右两侧,坐着的,皆是扬州府内有头有脸的人物。有身穿官服的知府与同知,有掌管着漕运的河道总督,更有几个一看便知是盐运司里手握实权的大小官吏。
这些人,共同构成了沈随风在这江南之地,那张牢不可破的、官商一体的利益之网。
见到何青云一行人进来,沈随风缓缓地站起身,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更深了些,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几位贵客远道而来,沈某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他的目光,在看似是主心骨的皇帝赵远山和李重阳身上略作停留,最终,却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神情平静、仿佛对这满堂的富贵与权势都视若无睹的女子身上,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的精光。
“不敢当,”皇帝赵远山也学着商贾的做派,回了一礼,笑道,“我等不过是京城来的小商人,听闻沈公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得沈公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一番虚伪的寒暄过后,众人分宾主落座。
宴席之丰盛,自不必说。
山中走的,水中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几乎是穷尽了这江南之地所有的珍馐美味。一道道菜肴,用的是最名贵的钧瓷与汝窑,由一队队身姿曼妙、容貌姣好的美貌侍女,流水般地端了上来。
沈随风频频举杯,谈笑风生,他从京城的风土人情,聊到江南的丝绸茶叶,看似是在拉家常,实则每一句话,都在不动声色地,试探着何青云他们的底细。
可何青云与皇帝,又岂是寻常之辈?
一个,是两世为人、早已在商战与权谋的泥潭里打过滚的现代灵魂;一个,是心怀天下、城府深沉如海的九五之尊。
两人一唱一和,将那“京城来的、颇有家资、却又对江南水土不服的富商”形象,扮演得是惟妙惟肖,滴水不漏。
酒过三旬,眼见着始终探不出对方的虚实,沈随风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终于渐渐地,失去的耐心,透出了一丝冰冷的、不加掩饰的寒意。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堂中献舞的歌姬们退下。
整个“听雨轩”,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几位,”他放下手中的酒杯,声音也变得冷了几分,“明人不说暗话。我沈某人在这扬州城,迎来送往了数十年,还从未见过,像几位这般,既非求官,亦非求财,却偏偏对我们这‘盐务’之事,如此感兴趣的‘商人’。”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老眼,如毒蛇般,死死地盯住了何青云,一字一顿地说道:“尤其是,夫人您。您提出的那套‘新盐法’,废专卖,改税制……呵呵,当真是……石破天惊,闻所未闻啊。”
何青云闻言,心中一凛。
她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在客栈之中,与皇帝的几句私下之谈,竟也会如此之快地,便传入了这“盐王”的耳中。
看来,这扬州城,早已是他沈家的天下了。
“沈公过奖了,”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神情依旧平静,“不过是些不成熟的浅见罢了,当不得真。”
“当不得真?”沈随风冷笑一声,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张和煦的脸,瞬间便被狰狞与狠戾所取代,“我看,你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本官不管你们究竟是何身份,背后又有何人指使。本官只告诉你们一句话——”他指着在座的那几位早已是噤若寒蝉的扬州府官员,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在这江南,在这扬州,我沈随风说的话,便是王法!”
“你们想动我的盐,便是要断我的财路!断我财路者,如同杀我父母!”
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啪——”
一声脆响,那名贵的汝窑酒杯,瞬间便摔得粉碎。
而随着这声脆响,那原本敞开的“听雨轩”大门,竟“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死死地关上!
紧接着,数百名手持钢刀、身披重甲的护院家丁,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瞬间便将何青云一行人,团团围在了中央!
那黑压压的刀林,那冰冷的、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剑锋,将整个大厅都映照得如同修罗地狱。
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在座的那几位扬州府官员,早已是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了椅子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皇帝赵远山,看着眼前这荒诞而又讽刺的一幕,他那张儒雅的脸上,非但没有半分的惧意,反而缓缓地,缓缓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却又带着一股冰冷的、如同在看一群死人般的,全然的漠然。
“好,好一个‘我便是王法’。”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普通的商人袍服,然后,在所有人那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对着那满脸狰狞的沈随风,淡淡地说道:
“沈随风,你可知,欺君罔上,意图谋逆,按我大周律法,当如何处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