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从皇帝赵远山身上迸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滔天怒火,瞬间便让整个喧闹的后巷,都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几个原本还耀武扬威的盐运司巡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恐怖气势,骇得是双腿一软,竟是当场就跪了下来,连手中的朴刀都“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你们是何人?”那为首的巡丁头子,看着眼前这个气势骇人的中年男人,声音都在发抖。
皇帝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赤红的眼眸里,翻涌着的是足以将整个江南都倾覆的、狂暴的雷霆。
他身后的陆远征将军,早已是手按刀柄,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要将眼前这几个草菅人命的恶吏,当场斩杀。
“陛下,息怒。”
就在这气氛紧张到极点之时,何青云那清冷平静的声音,及时地响起。
她缓缓地走到皇帝身边,对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随即,她转过身,看着那几个早已吓得抖如筛糠的巡丁,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喜怒:“将那人放了。”
“可……可是,夫人,他……他贩卖私盐,乃是重罪……”
“我让你们,放人。”何青云的声音依旧平静,可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却已是覆上了一层冰冷的寒霜,“或者,你们想现在,就跟他一样,被锁上枷锁,押入京城天牢,好好地审一审,你们这些年,仗着这身官皮,究竟在这扬州城里,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勾当?”
那几个巡丁闻言,吓得是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的违逆,连忙手忙脚乱地解开了那汉子身上的枷锁,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一场家破人亡的惨剧,就以这样一种方式,暂时落下了帷幕。
那得救的汉子,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又看看那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没了声息的妻子,他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只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的悲鸣,抱着妻子的尸体,放声大哭。
那哭声,凄厉,悲怆,像一把最钝的刀,一刀刀地,凌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皇帝赵远山闭上了眼,他那双总是紧握着江山社稷的手,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今日这桩惨剧,错不在那几个小小的巡丁,错的,是他,是这早已从根上就烂透了的,盐法!
“青云,”他睁开眼,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满是痛苦与自责,“朕……错了。”
“陛下没错,”何青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错的是这个制度。而我们此行,便是要将这错误的制度,从根上,彻底地,纠正过来。”
当晚,一行人歇在了扬州城内最大,也最奢华的一座园林式客栈——“瘦西湖畔”。
此地,正是江南最大的盐商,号称“江南盐王”的沈家名下的产业。
皇帝赵远山坐在那雕梁画栋的雅间之内,看着窗外那小桥流水的精致园林,想着白日里那后巷之中的人间惨剧,他只觉得胸中一阵烦闷,连那桌上价值千金的碧螺春,喝到口中,都变得苦涩无比。
“青云,你之前说,要废除盐铁专卖,改为税法。此事……你可有周全的计划?”他沉声问道。
何青云点了点头,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本早已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册子,递了过去。
“陛下请看,这是臣妇这几日,根据江南的实际情况,草拟的一份‘新盐法’。”
皇帝接过册子,仔细地翻阅了起来。
只见上面,详细地阐述了一套全新的、颠覆性的盐政管理体系。
其核心,便是“废专卖,改税制,开海禁,引竞争”。
即,彻底废除由朝廷垄断经营的盐引制度,允许民间资本,在向官府申请并获得“制盐许可”之后,自由地开采井盐、海盐。
而官府,则不再直接参与盐的生产与销售,只负责制定统一的质量标准,和征收固定比例的“盐税”。
同时,开放海禁,不仅允许本国的盐商,将自产的食盐销往海外,更允许海外的盐商,在缴纳了相应的关税之后,进入大周的市场,参与竞争。
“如此一来,”何青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条理清晰,逻辑缜密,“盐的价格,将不再由官府或少数盐商所掌控,而是由市场,由这千千万万的百姓,自行决定。有竞争,价格自然会回落到合理的区间。百姓们能吃上便宜的盐,便不会再铤而走险去买那私盐,那些因贩私盐而起的惨剧,自然也便能从根源上杜绝。”
“而朝廷,虽看似失去了专卖之利,实则,从那庞大的交易量中所征收的‘盐税’与‘关税’,其总额,怕是会远超以往。这,才是真正的,藏富于民,而又国库充盈之道。”
皇帝看着那册子上环环相扣、精妙绝伦的构想,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新盐法”,这更是一把足以撬动整个大周经济格局的,钥匙!
可同时,他也清楚,这把钥匙,想要转动,将会面临何等巨大的阻力。
“青云,你这法子虽好,可那江南的盐商,盘根错节,早已与地方官府,甚至是京中的某些势力,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同盟。你这般,无异于虎口夺食,怕是……”
他话音未落,雅间的房门,便被一个身穿华服的管家,恭恭敬敬地,敲响了。
“几位客官,打扰了。”那管家满脸堆笑,对着众人,深深一揖,“我家主人,江南总盐运使沈随风,听闻有贵客自京城而来,特备下薄酒,想请几位,过府一叙,不知几位可否赏光?”
来了。
何青云与李重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份了然的、冰冷的笑意。
他们知道,这江南真正的“盐王”,终于,坐不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薄酒”,这分明就是一场,杀机四伏的,鸿门宴。
皇帝赵远山放下了手中的册子,他缓缓地站起身,那张儒雅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的惧意,反而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帝王的、睥睨天下的冷笑。
“好啊,”他对着那管家,淡淡地说道,“你便回去告诉你家主人,就说,我们这几个京城来的‘小商人’,明日,定会准时,登门‘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