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地上那滩烂泥般的赵富贵,转而汇聚到张耀身上。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敬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个年轻人,太狠了。
从头到尾,他没有一句脏话,甚至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可他的手段,却比任何刀子都锋利,招招致命,不见血,却能诛心。
陈建国早已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几乎要站立不住。他看着张耀,嘴唇蠕动着,想求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知道,赵富贵完了,自己……也完了。跟一个涉嫌持械抢劫、恶意破坏市场秩序的罪犯搅和在一起,还当众为他站台,他这身皮,扒定了!
然而,张耀甚至没再多看他们一眼。
在他眼里,这两人,已经成了路边的垃圾。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方建国身上。
此刻的方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套轴承放回测试台,戴上眼镜,又拿起放大镜,像是在欣赏一件传世国宝,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奇迹……这简直是手工业的奇迹……”
“两万五千转的极限转速,摩擦系数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用‘铬15’钢,这热处理的火候,到底是怎么控制的?简直是神乎其技!”
他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张耀的手,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骇人的精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小张同志!不,张厂长!”他的称呼不自觉地变了,“你们厂……要参加这次的交流会,对吧?”
“是的,方工。”
“好!”方建国一拍大腿,“不光要参加,还要给我上主展台!我要亲自跟省里打报告,把你们这个轴承,作为本次交流会的‘拳头产品’,重点推荐!”
“哗——”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主展台!重点推荐!
这对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工厂来说,不啻于一步登天!
王联络员早已没了之前的倨傲,此刻正拿着纸笔,满头大汗地记录着,看向张耀的眼神,充满了谄媚和讨好。
“方工,这……”张耀故作迟疑。
“这什么这!就这么定了!”方建国大手一挥,不容置喙,“这么好的东西,要是埋没了,是我方建国的失职,是中国工业的损失!”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小张,你跟我说实话,p2级的精度,你们能不能做到?”
张耀心头剧震。
这老头的眼,太毒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平静地回视着方工:“方工,我们厂的设备和条件,您也知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方建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满是赞许和了然。
这小子,不骄不躁,还知道藏一手。是块大材料!
“好!好一个一口一口吃!”方工重重地拍了拍张耀的肩膀,“我明白了。这是你的参展证,拿好!交流会开幕那天,我亲自去你的展台看!”
他从王联络员手里拿过一个烫金的证件,亲手交到张耀手中。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人群外围,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国字脸,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并且有着军旅背景。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张耀面前。
“张厂长,你好。我叫高建军,省重工办的。”
简单的自我介绍,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省重工办!
那可是掌管全省所有重工业企业命脉的核心部门!别说陈建国这种处级干部,就算是市里分管工业的领导,在他面前都得矮一头!
高建军的目光,没有看张耀,而是死死地盯着测试台上的那套轴承。
“两万五千转,温升不超过五度。”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个数据,我们找德国人买样品,也不过如此。”
他终于抬眼看向张耀,眼神像鹰一样锐利:“我只问一个问题,这个东西,你们一个月,能拿出多少套?”
这个问题,让旁边的方工都愣住了。
张耀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真正的大鱼,上钩了。
省城交流会,民用市场……跟这位高主任背后的需求比起来,恐怕都只是小打小闹。
“高主任,”张耀从容地迎上他的目光,“产量,取决于订单。只要订单合适,我们红星厂几百号兄弟,可以把机器焊在身上。”
“好。”高建军点点头,不再多问,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交流会结束后,来这个地址找我。我们单独谈。”
说完,他便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和满大厅的震撼。
张耀收好名片,看着上面那个烫金的地址和一串没有区号的特殊号码,心中了然。
这片天,终究是太小了。
……
回程的卡车上,李二牛兴奋得满脸通红,嘴巴就没合拢过。
“厂长,您是没看见!那姓赵的,跟死狗一样被拖走的时候,裤子都尿湿了!还有那个姓陈的,当场就给督查办的人跪下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太他娘的解气了!”
“铁军哥他们已经把那帮人全送进去了,派出所那边说,人证物证俱全,抢劫、诬告、伪造文件,数罪并罚,姓赵的这辈子别想出来了!”
张耀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赵富贵,只是他前进路上的一块绊脚石。踢开了,也就过去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方工那句“p2-级精度”,和高建军那个关于“产量”的问题。
就像两把钥匙,打开了两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回到县城,已是深夜。
张耀谢绝了李二牛送他回家的好意,独自一人,拎着那个半旧的公文包,走在寂静的小路上。
远处,自家院子里的那盏暖黄色的灯,像一座永恒的灯塔,驱散了他满身的疲惫和一路的风尘。
他轻轻推开院门。
陈桃花正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在缝补一件衣服,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
“当家的!”
她扔下针线,快步迎了上来,没有问结果,只是伸手抚上他冰凉的脸颊,眼眶瞬间就红了。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