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冲进下水道里。
陈远第三次经过这个路口时,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同样的红色霓虹招牌,同样歪斜的路牌,甚至连水洼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他握紧方向盘,指节发白。导航已经失灵二十分钟了,手机信号格空空如也。
这不是他回家的路。
不,这甚至不应该是城里的任何一条路。
两侧的建筑灰蒙蒙的,窗户全黑,只有那盏红色霓虹灯在雨中妖异地闪烁:“归途旅馆”。他从未听说过这家旅馆。
陈远猛踩油门,车轮碾过积水,发出哗啦的声响。五分钟后,他又看见了那盏红灯。
这一次,旅馆门口多了一个人。
那人撑着一把黑伞,伞面压得很低,看不清脸。身形瘦长,穿着一件深色风衣,站在旅馆门前一动不动,像是等着什么。陈远放缓车速,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望去——那人抬起了伞。
陈远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那张脸……太熟悉了。不是熟人那种熟悉,而是每天早晨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的熟悉。虽然隔着雨幕和距离,但轮廓、眉眼间距、甚至微微向右歪的下巴,都像极了他自己!
“不可能!”陈远喃喃自语,猛打方向盘,车子几乎是横着甩了出去。
他在下一个路口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
这一次,他刻意避开主干道,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两旁是老式的居民楼,阳台外挂着零星几件衣物,在雨中沉重地摆动。没有灯光,没有人影。
开了约莫三分钟,巷子尽头出现了光亮。
是那盏红色霓虹灯。
“归途旅馆”四个字像四只血红的眼睛,透过雨幕直勾勾地盯着他。
而旅馆门口,那个撑黑伞的人还站在那里,但这次,他身旁多了一个人——同样撑着一把黑伞,同样的身形,同样的风衣。
两个人。
都像是他。
陈远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掏出手机,疯狂按动快门,对着那两个人连拍数张。闪光灯在雨中划出惨白的光痕。那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他,动作整齐得令人作呕。
陈远低头查看照片,血液瞬间凝固了。
照片里,旅馆门口空无一人。只有雨,和那盏孤零零的红灯。
可是当他抬起头,那两个人依然站在那里,现在似乎……更近了些?不,不是似乎。他们确实向前移动了,距离他的车不到三十米!
陈远挂上倒挡,车子向后疾退。后视镜里,那两个人没有追赶,只是静静地站着,两把黑伞在雨中像两朵不祥的蘑菇。
他退出了巷子,重新回到大路。雨更大了,砸在车顶上如同密集的鼓点。陈远决定弃车——这辆车显然被困在了某种循环里。他抓起公文包,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立刻浇透了他的西装。
跑!
他朝着与旅馆相反的方向狂奔,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浑浊的水花。街道两侧的建筑开始变得陌生,不是他熟悉的城市景观,而是某种……模糊的、潦草的复制品。窗户是画上去的,门牌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涂鸦。
跑了不知多久,陈远扶着一堵墙喘气。回头望去,没有那两个人追来的迹象。他稍稍松了口气,从公文包里摸出烟盒,却发现里面的烟全都湿透了。
“需要火吗?”
声音从身旁传来。
陈远浑身一颤,缓缓转过头。
那个人就站在三米外,撑着一把黑伞。不,不是同一个人——这个人的脸更年轻些,约莫二十出头,但依然……像他。像年轻时的他。
“你是谁?”陈远的声音嘶哑。
年轻人笑了笑,那笑容的弧度让陈远不寒而栗——那是他紧张时特有的、左边嘴角比右边高一毫米的笑。
“我是你,”年轻人说,“或者说,我将是你。”
陈远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潮湿的墙壁:“胡说八道!”
“看看周围,”年轻人举起没撑伞的那只手,指向街道,“你以为这是哪里?还在你的城市里吗?”
陈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雨不知何时变小了,雾气却升腾起来。在雾气中,那些建筑开始扭曲、变形,像是融化的蜡像。更可怕的是,街道的尽头,隐约出现了那盏红色霓虹灯。
“这里是‘滞留区’,”年轻人平静地说,仿佛在讲解一个普通的概念,“那些没能按时回家的人,那些在雨夜迷失方向的人,最终都会来到这里。而这里……会根据你制造出‘副本’。”
“副本?”
“替代品。”年轻人向前走了一步,“最初只是一个,然后是两个,四个,八个……直到其中一个成功离开,回到你的世界,取代你。”
陈远的脑子嗡嗡作响:“那原来的我呢?”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不止一个。
陈远扭头看去,雾气中,出现了人影。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全都撑着黑伞,穿着深色风衣,身形瘦长。他们从四面八方走来,步伐整齐,如同阅兵。
而他们的脸,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全都是他的脸!
不同年龄,不同表情,但毫无疑问,全都是他!
“他们是之前的失败者,”年轻人低声说,“没能成功离开的‘副本’,永远滞留在这里。而新的副本还在不断产生——每当你经过一次旅馆,就会多一个。”
陈远终于明白了那循环的意义。每一次经过“归途旅馆”,都不是在绕路,而是在制造另一个自己!
“怎么离开?”他抓住年轻人的胳膊,“告诉我怎么离开!”
年轻人看向旅馆的方向:“进入旅馆,找到你的房间,在午夜之前躺到床上。这样,你就能回到你的世界,成为‘唯一’。”
“那他们呢?”陈远指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身影。
“他们会消失,”年轻人说,“或者……成为下一次循环的养料。”
最近的几个“陈远”已经走到十米开外了。陈远能看清他们的脸——一张张惨白的、没有血色的脸,眼睛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
“快去吧,”年轻人推了他一把,“还有十五分钟就午夜了。”
陈远跌跌撞撞地朝着旅馆跑去。那些“副本”没有阻拦他,只是默默地让开一条路,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目光复杂——有嫉妒,有怨恨,也有解脱。
旅馆的门是玻璃的,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陈远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前台没有人,只有一盏台灯亮着。墙上挂着一排钥匙,每把钥匙下面都有一个房间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307号钥匙上——那是他的幸运数字。
取下钥匙时,陈远的手指触碰到墙上的木质号码牌,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楼梯在左侧,老旧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呻吟。二楼,三楼……走廊很长,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原本的花纹。
307号房在走廊尽头。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沉重的咔哒声。门开了,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上贴着的墙纸已经起泡剥落,露出下面发黑的墙体。
最诡异的是,房间里的一切都让陈远感到熟悉——床单的花纹是他母亲多年前用过的款式,桌子的样式和他小学时的那张一模一样,甚至连空气中淡淡的樟脑丸气味,都和他童年记忆中的祖屋如出一辙。
他关上门,反锁,靠在门板上喘气。
还有五分钟。
窗外的雨声突然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陈远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不是街道,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这间房间悬浮在虚空中。
床上放着一套睡衣,叠得整整齐齐。也是他熟悉的款式。
陈远换上睡衣,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他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形状像一只展开翅膀的鸟。秒针的滴答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还有三分钟。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但很多,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踮着脚尖在走廊里行走。他们在门外停下了。
陈远屏住呼吸。
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一把,两把,三把……无数把钥匙同时插入无数个锁孔!转动声汇成一片刺耳的金属摩擦音!
但门没有开。
陈远突然明白了——每一个“副本”都有对应的房间,他们都在试图进入自己的房间,回到现实世界!只有成功的那一个才能离开!
午夜到了。
秒针归位的瞬间,陈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人被抛进了洗衣机。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童年时的家门,大学教室的讲台,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办公室的电脑屏幕……所有这些画面中,都有“他”的身影,但有些画面里的“他”,表情陌生,动作僵硬。
旋转停止了。
陈远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他自己卧室的天花板。晨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鸟叫声隐约可闻。
他回来了。
陈远坐起身,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走到浴室,打开灯,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是他,又不是他——眼角似乎多了几条细纹,鬓角有一缕头发不知何时白了。
但确实是他。
至少,他这么认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只是陈远总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有时他会不记得把钥匙放在哪里,却在下意识伸手时准确从口袋里摸出;有时他会对着同事叫错名字,虽然立刻改正了;有时深夜醒来,他会听到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像是许多人同时踮脚走路的声音。
第八天,又下雨了。
陈远加班到很晚,走出办公楼时已是深夜。雨不大,淅淅沥沥的。他撑开伞——一把黑色的长柄伞。
走到停车场时,他愣住了。
他的车旁边,站着一个人。
撑着一把黑伞,穿着一件深色风衣,身形瘦长。
那人缓缓抬起伞。
陈远看到了自己的脸。
不,不完全一样。这个“他”更憔悴些,眼袋更深,嘴角有一道小小的疤痕——那是陈远十四岁时摔跤留下的,早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你……”陈远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逃出来了,”那个人说,声音沙哑得可怕,“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了。但只能逃到这里,逃到这个雨夜。”
陈远后退一步:“你想干什么?”
“回家,”那个人说,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我要回家。但我的家被你占了。所以……”
他向前一步。
“所以你得回去。回到旅馆去。让我取代你。”
陈远转身想跑,却发现四周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全都是他。
不同年龄,不同状态,但全都是陈远。他们沉默地围成一个圈,堵住了所有去路。雨伞的黑顶连成一片,像一块移动的乌云。
“每一次雨夜,滞留区的大门都会松动,”最初的那个“陈远”说,“逃出来的会越来越多。而你们这些‘成功者’,就是我们的路标。”
陈远终于明白了最恐怖的部分——根本没有什么“成功逃脱”!每一次所谓的“回到现实”,不过是进入了另一层循环!而随着雨夜一次次降临,逃出来的“副本”会越来越多,直到将原本的世界也变成另一个“滞留区”!
最近的几个“陈远”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们的手冰冷而有力,像是铁钳。
“欢迎回家。”他们齐声说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产生诡异的共鸣。
陈远被拖着,朝着停车场外走去。远处的街角,一盏红色霓虹灯开始闪烁。
雨下得更大了。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某间公寓里,另一个陈远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隐约感到不安。明天要出差,他想着,得早点睡。
他不知道的是,楼下的街道上,一个撑黑伞的身影已经站了很久。
正抬头看着他的窗户。
雨滴顺着伞骨滑落,像是无数只眼睛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