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远第一次注意到那部手机,是在地铁站的失物招领处。
它被随意地搁在玻璃柜的角落,黑色的外壳没有任何logo,薄得像一张卡片。刘远本不该多看一眼——他自己的手机就在口袋里,最新款,运转良好。但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就是无法从那部黑色手机上移开。
工作人员是个打着哈欠的中年男人:“早上在七号线车厢捡到的,等了两天没人认领。你要看看?”
鬼使神差地,刘远点了点头。
手机没有锁屏。按下侧键,屏幕亮起,背景是纯黑色,只有一个绿色的未读消息图标悬在正中央。图标右上角的数字让刘远愣了一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这么多未读?”工作人员也凑过来看了一眼,“估计是测试机吧。”
刘远滑动屏幕,试图点开消息应用,却发现整个系统只有这一个图标。他长按、双击、甚至尝试输入指令,手机都毫无反应,只有那个绿色的图标静静地悬浮着,数字纹丝不动。
“我可以带走它吗?”刘远听见自己问。
“按规定要保留三十天……”
“我留下联系方式,如果失主来找,我一定归还。”刘远语速很快,快到他自己都惊讶。
半小时后,那部黑色手机躺在了他的书桌上。他的智能手机就放在旁边,两部设备并排,形成诡异的对比。刘远给自己的手机充电时,顺手也给黑色手机插上了线——尽管它的电量显示是满格。
夜深了。
刘远在沙发上翻看一本小说,眼皮渐沉。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梦境边缘时,他听见了一声轻微的震动。
不是他的手机。是那部黑色手机。
他走过去,屏幕果然亮着。绿色图标还在,但数字变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
少了一条?不对,应该是少了一条未读消息?
刘远拿起手机,指尖触碰到屏幕的瞬间,图标突然消失了。整个屏幕变成了一段文字,白字黑底,像老式打字机打出来的:
“明早八点十七分,不要乘坐电梯。”
刘远盯着这行字看了足足一分钟。恶作剧?某种新型广告?他尝试截图、返回、关机——所有操作都无效。手机就像一块只显示这些字的电子板。
最终他按下了电源键,屏幕黑了。
第二天早晨,刘远在公寓楼下等电梯时,忽然想起了那条消息。他看了一眼手表:八点十六分。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荒谬。”他自言自语,但还是退后了一步。
电梯门缓缓关闭,开始上行。刘远决定走楼梯,他的办公室在十一楼,不算太高。爬到第五层时,他听到了巨响。
整栋楼都震了一下。
消防警报随即响起,尖利的声音贯穿楼道。刘远冲进楼梯间的窗户向下看——电梯轿厢坠落在一楼大厅,扭曲的金属门半开着,里面隐约可见人影。
如果他在里面……
刘远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冰冷的墙上。他的手指在口袋里触到了那部黑色手机,屏幕不知何时又亮了:
“现在相信了吗?”
字迹下方,绿色的图标重新出现,数字变成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七。
办公室里,刘远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同事在议论早上的电梯事故,说是老化的钢缆突然断裂,维修公司已经多次警告过物业。一个住十五楼的老先生骨折了,正在医院抢救。
“你运气真好,”邻桌的小张说,“平时这个点你早就在电梯里了。”
刘远勉强笑了笑,手心全是冷汗。
下班回家,他刻意避开了那部黑色手机,把它塞进了抽屉最深处。但夜里,震动声又来了,隔着木质抽屉板,闷闷的,却异常执着。
刘远掀开被子,冲过去拉开抽屉。屏幕上显示着新的文字:
“凌晨三点,不要看窗外。”
这一次,数字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六。
刘远想把手机扔出窗外。他走到阳台,举起手,夜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但最终,他还是放下了胳膊。万一呢?万一这是真的警告呢?
他回到卧室,拉紧窗帘,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时钟的指针走得异常缓慢。两点四十五分,两点五十分,两点五十五分……
凌晨三点整。
窗外传来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雨声,而是一种……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玻璃上轻轻地划,从左边到右边,周而复始。刘远浑身僵硬,被子下的手攥成了拳。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刮擦声持续了大约三分钟,然后停止了。接着是脚步声——不是楼下街道的脚步声,而是窗台外的脚步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窗外走了过去,那步伐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让窗框微微震动。
刘远屏住呼吸,直到天光渐亮。
早晨,他战战兢兢地拉开窗帘。窗玻璃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划痕。但窗台上,有几个模糊的泥印,形状像是赤脚,但脚趾的位置异常地长。
刘远冲回抽屉前,黑色手机的屏幕自己亮着:
“你做得很好。”
数字: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五。
从那天起,刘远的生活被彻底分割。白天,他是普通的公司职员,处理报表,参加会议,和同事闲聊。夜晚,他成了那部黑色手机的囚徒,等待着一条条可能救命的提示,同时眼睁睁看着未读数字不断减少。
提示的内容越来越诡异:
“周三不要吃食堂的番茄炒蛋。”(周三食堂煤气泄漏,三人中毒)
“绕开建设路那棵老槐树。”(当天下午,槐树枝干断裂,砸伤路人)
“下雨时不要打那把蓝格子伞。”(一周后新闻播报,雷电击中持同款伞的男子)
每一条提示都精准地预言了危险,每遵守一次,未读数字就减少一个。刘远尝试过违背提示——有一次,他故意在提示警告的时间点出门,结果在楼梯上莫名脚滑,险些滚下去。手机在他摔倒后震动,屏幕上显示:“何必呢?”
它不是在建议。它是在命令。
而刘远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这些提示救了他,但其他人却遭殃了。电梯事故里受伤的老人,煤气中毒的同事,被树枝砸中的路人……如果刘远在电梯里,老人可能就不会乘坐那趟;如果他点了番茄炒蛋,同事也许会选择别的菜;如果他经过槐树,树枝可能不会在那个时间断裂。
他在用别人的厄运,兑换自己的安全。
“还剩多少条?”心理医生推了推眼镜,这是刘远第三次来咨询了。
“九万八千多条。”刘远苦笑,“按照每天一条的速度,我要活两百七十多年才能看完。”
“你认为这些提示来自哪里?”
“我不知道。上帝?恶魔?未来的我?某个高维存在?”刘远抱着头,“我只知道它说得都对,而我越来越……离不开它。”
医生在病历上记录着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停止使用那部手机?把它交给警方,或者干脆销毁?”
“我试过!”刘远的声音陡然提高,“我把它扔进过河里!第二天早上,它出现在我的床头柜上,屏幕亮着,显示着当天的提示!我把它锁进银行保险箱,当天下午它就在我的公文包里!它选中了我,医生,它甩不掉!”
这次咨询毫无帮助。
回家的路上,刘远路过一家寺庙。香火缭绕,钟声悠扬。他犹豫了片刻,走了进去,向一位老僧讲述了全部经历。
老僧听完,沉默良久,最后说:“施主,你说的这个东西,老衲年轻时有耳闻。它不来自神佛,也不来自妖魔。”
“那来自哪里?”
“来自‘可能性’。”老僧缓缓道,“世间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分岔。你选择左,便有一个‘你’选择右;你选择生,便有一个‘你’选择死。那部手机,或许是某个已经走到尽头的‘可能性’在向你发送讯息。它在告诉你哪条路安全,因为其他的路,它都走过了,都通向灾难。”
刘远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那我该怎么办?”
“关掉它。”老僧说,“趁你还知道自己是哪一个。”
当晚,黑色手机的提示变了,不再是具体的警告,而是一串坐标和一段话:
“来这个地方。真相在这里。最后一条提示。”
数字变成了:一。
刘远盯着那个“一”,心脏狂跳。九万多条未读,现在只剩最后一条。这意味着什么?所有的警告、所有的拯救,都指向这个终点?还是说,看完这最后一条,一切就结束了?
他查了坐标,是城市边缘一片废弃的工业区,二十年前就荒废了,传说地下有复杂的防空洞系统。
刘远犹豫了三天。这三天里,手机没有新的提示,数字始终是“一”,像一个无声的倒数。他的生活恢复了短暂的正常,没有警告,没有灾难,但恐惧却更加浓重——你知道悬在头顶的刀一定会落下,却不知道何时落下,这种等待比刀本身更折磨人。
第四天凌晨,刘远带着手电筒,开车前往坐标地点。
工厂废墟在月光下像巨兽的骨架。生锈的钢架刺向夜空,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眶。刘远按照坐标找到了一扇半埋在地下的铁门,门锁已经锈坏,一推就开。
向下的楼梯深不见底。
他打开手电,一步步走下去。空气越来越冷,带着霉味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大约下了五层楼的高度,楼梯尽头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两侧有许多房间,门牌上的字迹早已剥落。
走廊尽头,唯一一扇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光。
刘远推开门。
房间不大,约莫二十平米。正中央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部黑色的手机——和他的一模一样。手机旁边,是一具骸骨。
骸骨穿着衣服,虽然腐朽严重,但仍能看出款式。刘远的手开始颤抖,因为他认出了那件外套——是他三年前买的一件夹克,后来嫌太小,捐给了旧衣回收站。
他强迫自己走近,手电光照在骸骨的手指上。右手的指骨,紧紧攥着一部智能手机,款式是五年前流行的型号,屏幕已经碎裂。
刘远认得那部手机。那是他丢过的第一部智能手机,在地铁七号线上。
他踉跄后退,撞在墙上。
桌子上的黑色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你来了。”
刘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你……你是谁?”
手机屏幕上,文字一行行出现:
“我是刘远。”
“我也是你。”
“三年前,我捡到了这部黑色手机。和你的经历一样,提示,警告,数字减少。我来到了这里,看到了这具骸骨——那是上一个刘远。”
“然后我明白了循环:每一个捡到手机的人,都会成为下一个发送者。我们接收的九万多条提示,是前面所有刘远用生命试错积累的数据库。每一条提示,都意味着一个刘远在某个可能性里死了。”
“电梯事故,我死了十六次。”
“窗外的东西,我死了三十八次。”
“煤气泄漏,我死了七次。”
“而我的任务,就是在自己死之前,尽可能多地发送提示,拯救下一个我。数字不是未读消息的数量,是我们集体死亡的计数。”
刘远感到天旋地转:“那……那最后一个提示是什么?你说这是最后一条!”
屏幕闪烁:
“最后一条提示是:不要相信前面九万多条。”
“那些提示确实救了你,但它们也在引导你走到这里,走到这个房间,成为下一具骸骨,成为数据库的一部分,然后向再下一个‘刘远’发送同样的提示。”
“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我们以为自己在自救,其实只是在为这个系统补充数据。我们以为自己在对抗命运,其实我们就是命运本身。”
刘远冲向桌子,抓起那部黑色手机,狠狠摔在地上!手机没有碎裂,屏幕甚至没有暗,文字继续浮现:
“你毁不掉它。上一个我试过了。上上一个也试过了。我们都在这个房间里,尝试了所有方法。然后我们死了,尸体腐烂,但意识被保留了下来,困在手机里,继续发送提示。”
刘远低头,看向手中的黑色手机——从他进门开始就一直握着的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不知何时变成了零。
然后,数字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绿色的发送图标。
图标自动亮起,屏幕上浮现一行字:
“是否开始发送提示?接收者:刘远(可能性编号)”
刘远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移动,悬停在“是”的按钮上方。他拼命想要缩回手,但肌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寸寸下压。
“不——”他的嘶吼在密闭的房间里回荡。
指尖触碰到了屏幕。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离出去,顺着指尖流入手机。视线开始模糊,呼吸变得困难。他瘫倒在地,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松开,手机滑落在一旁。
最后一刻,他看见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第一条提示的发送记录:
“明早八点十七分,不要乘坐电梯。(已发送至刘远-)”
然后,他看见了光——不是房间里的光,而是无数碎片般的光影,在眼前飞速闪过:电梯下坠的瞬间,窗外划过的影子,煤气的味道,雷电的轰鸣……所有九万多次死亡,所有可能性里的终结时刻,全都涌了进来。
他明白了。他终于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而在他渐渐散开的瞳孔倒影里,那具桌子边的骸骨,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手指。
地面上,刘远带来的黑色手机,屏幕悄然亮起。绿色的未读消息图标重新出现,右上角的数字开始跳动: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然后,它震动了一下。
第一条提示开始编写,自动输入的文字在屏幕上逐个浮现:
“当你看到这条消息时,不要害怕……”
工业区外,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废墟。一个晨跑的年轻人路过,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见一部黑色的手机躺在草丛里,屏幕微微发光。
年轻人弯腰捡起,好奇地按亮屏幕。
一个绿色的图标,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条未读。
手机震动了一下。
数字变成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
屏幕上,新的文字正在生成。而地下深处的房间里,一具新鲜的骸骨静静躺在旧骸骨旁边,右手微微张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永远抓不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