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林是在自家炕头上醒来的。意识先于视觉回归,首先感受到的是掌心火辣辣的刺痛和嘴唇肿胀的麻木感,随后是全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无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春桃布满担忧泪痕的脸庞和煤油灯跳动的昏黄光晕。
“醒了!大林醒了!”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无限的欣喜。
炕沿边围着的曹德海、老会计等人也长长舒了口气。曹大林这一昏倒,可把全屯人都吓坏了。他被抬回来时,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掌心的伤口溃烂发黑,看着就骇人。春桃和几个懂些草药的老妇人连夜捣药、敷药,守了整整一天一夜,才见他终于转醒。
“愣子……咋样了?”曹大林声音嘶哑干涩,第一句话问的是刘二愣子。
“他没事,他壮实,毒清得差不多了,就是身子还虚,在家躺着呢。”曹德海连忙答道,“倒是你……你这手,还有你中的毒……”
曹大林微微动了动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一阵钻心的疼让他眉头紧蹙,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没事……歇歇就好。”他目光转向窗外,天色已经再次暗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那参……”
提到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曹德海叹了口气,吧嗒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神情复杂:“大伙儿都知道了……你为了救愣子,舍了那苗‘坐佛参’……没人说啥,都觉得……该这么着。”
话虽如此,但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失落。那毕竟是百年难遇的参宝,是能让草北屯改天换地的希望。就这么放弃了,任谁心里都像堵了块石头。
曹大林沉默着,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慰。有些决定,做了就是做了,无需多言。
在春桃的精心照料和草药的作用下,曹大林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他底子好,加上那几口参须汤吊住了元气,三四天后,虽然左手还不能用力,但已经能下炕走动了。刘二愣子年轻力壮,恢复得更快,已经能拄着棍子满屯子溜达,逢人便说曹大林是他的救命恩人,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愧疚。
然而,那株“坐佛参”的影子,却像一根无形的刺,始终扎在曹大林的心底。他不是后悔,而是一种难以释怀的牵挂。那株参,那三条通灵的药蛇,那个月光下的岩缝……一切都仿佛成了一个未完成的梦境。
又过了两天,曹大林感觉体力恢复了大半,左手伤口也开始结痂愈合。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越来越强烈——他必须再回去一趟!不是去采参,而是……去看看。去看看那参是否安好,去看看那三条蛇,去……做一个彻底的了结,或者说,去验证某个心中的猜想。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打算,只对春桃说想进山活动活动筋骨,透透气。春桃虽然担忧,但看他态度坚决,也没有强行阻拦,只是默默为他准备了干粮和水,仔细检查了他随身携带的猎刀和一小包应急的草药。
这一次,曹大林是独自一人上路的。他拒绝了刘二愣子想要跟随的请求,也婉拒了曹德海派个年轻人同行的建议。有些路,必须自己走。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再次进入了那片幽深的黑松林。与上次大队人马行进不同,独自一人的他,脚步更轻,感官更加敏锐。林间的风声、鸟鸣、甚至是树叶摩擦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他走得很慢,既是因为伤势初愈,体力未复,也是因为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心境。
越靠近那片区域,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他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接近真相前的紧张。
终于,那处熟悉的、布满苔藓和乱石的石砬子出现在眼前。岩缝依旧,幽深黑暗。
曹大林在距离岩缝足够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凝神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盘踞的毒蛇,而是岩缝前空地上,一条僵直不动、色彩斑斓的蛇尸——正是那条最大的“铁树皮”蝮蛇!它庞大的身躯盘踞在那里,三角形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冰冷的竖瞳失去了所有光彩,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仿佛只是……睡着了,但曹大林知道,它已经死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曹大林心头。是它,守护着参宝,也差点要了刘二愣子和他的命。但它的死亡,却又如此突兀和蹊跷。
他的目光越过蛇尸,投向那道岩缝。
下一刻,他的呼吸猛地一滞,瞳孔骤然收缩。
岩缝口,那株形态奇绝、如同跌坐老僧的“坐佛参”依然健在,红榔头果似乎比之前更加饱满鲜艳。然而,真正让曹大林震惊的,是在这株老参的旁边,紧贴着岩壁的根部,竟然新生出了两株嫩绿的、顶着三片小叶的参苗!那新苗生机勃勃,叶片油亮,与旁边饱经风霜的老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是老参耗尽了最后一丝灵性,孕育出的新的希望。
老参、新苗、死去的守护蛇……这一幕,构成了一幅充满了生命轮回与传承意味的、震撼人心的画面。
曹大林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松针的呜咽。他忽然明白了。那条最大的守护蛇,或许并非死于他物,而是……寿终正寝?或者,是为了某种更古老的契约?它的死亡,换来了新苗的诞生?而它之前的“退让”,是否也包含了将这守护与传承的职责,以一种无言的方式,托付给了懂得“舍”与“敬畏”的他?
这个念头让他心潮澎湃。他缓缓走上前,没有去看那株令人垂涎的“坐佛参”,而是蹲下身,无比珍视地、小心翼翼地用手(右手)轻轻触摸那两株新生的参苗。指尖传来嫩叶柔软的触感,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他遵循着古老的传统和内心的指引,从怀里拿出那卷一直随身携带的《参谱》,又取出准备好的红绳(快当绳)。他没有去系那株老参,而是极其郑重地、将两根细细的红绳,分别系在了那两株新生参苗的叶柄上。这是一种标记,更是一种承诺,意味着这两株参苗已有了主人(山神或自然),采参人不会动它们,留给它们生长繁衍的空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株“坐佛参”。他依旧没有动挖掘的念头。这株参,已经不仅仅是价值的象征,它更是一个时代的见证,一个轮回的中心。他伸出手,这一次,是用那只好手,极其轻柔地,从老参芦头(根茎连接处)下方,掰下了几根最为纤细、却蕴含着老参精华的须根。
他没有贪心,只取了寥寥数根。这些参须,对他而言,意义非凡。它们来自这株通灵的参王,是这次生死经历的见证,也将是草北屯参园未来最珍贵的“种源”和信念的象征。
他将参须小心地用油纸包好,贴身收藏。然后,他后退几步,再次对着那岩缝,对着那株老参和两株新苗,对着那条死去的守护蛇,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他的心中没有了遗憾,只有充盈的平静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转身,踏着落日的余晖,离开了这片给予他深刻教训和无价启示的黑松林。他的背影像来时一样孤独,但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沉稳。
他知道,他带回去的,不是价值连城的参王,而是比参王更宝贵的东西——对山林法则更深的理解,对生命轮回的敬畏,以及,草北屯参园未来真正的希望之火。
那几根来自“坐佛参”的须根,在月光下,仿佛闪烁着微弱的、灵性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