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黑松林浓密的树冠,将斑驳的光斑洒在布满苔藓和落叶的地面上,也照亮了草北屯采参队伍一张张疲惫、沮丧却又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脸。曹大林那句“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的话语,如同最终落下的槌音,为这次充满波折和凶险的深山寻参之行,画上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句号。
没有人提出异议。曹德海沉默地磕净烟袋锅里的灰烬,开始指挥还能动弹的人收拾散落的装备和那台早已被遗忘的探矿仪。吴炮手和另外两个老把式,用砍下的树枝和携带的绳索,迅速而熟练地制作了一副简易担架。刘二愣子虽然醒了过来,但身体极度虚弱,蛇毒并未完全清除,根本无法行走,需要人抬着下山。
栓柱红着眼睛,和其他两个年轻后生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刘二愣子挪到担架上。当他触碰到曹大林那包扎厚重、依旧隐隐渗血的手掌时,这个之前还有些浮躁的年轻人,喉咙哽咽了一下,低声道:“曹支书……对不住……都怪我……”
曹大林因失血和蛇毒影响,脸色苍白,嘴唇肿胀未消,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山里的事,谁也预料不到。人没事就好。”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幽深的、守护着“坐佛参”的黑松林方向,眼神复杂。放弃唾手可得的百年参宝,说不遗憾是假的,那是能让草北屯合作社瞬间摆脱困境、让所有参股社员看到巨大希望的财富。但当他看到刘二愣子逐渐恢复生气的脸庞,感受到掌心那阵阵刺痛提醒着他的抉择,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有些东西,比眼前的利益更重要。
队伍开始沿着来路艰难地返回。来时满怀希望,脚步轻快;归时背负着伤员和失落,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曹大林虽然自己也是伤员,但他拒绝了别人搀扶,坚持自己行走,只是步伐明显有些虚浮踉跄。他不能让队伍看到他的虚弱,他是主心骨。
山路崎岖,担架行进尤为困难。需要前面两人抬,后面一人托扶,遇到陡峭或狭窄处,更是需要所有人合力。曹大林时而走在前面用柴刀开路,砍断拦路的藤蔓枝杈,时而换到后面帮忙托举担架。他掌心的伤口在用力时不断被撕裂,鲜血渐渐浸透了包扎的布条,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日头升高,林间的雾气散去,温度也升了上来。刘二愣子在担架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便愧疚地看着曹大林忙碌而略显摇晃的背影,昏睡时则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情况并不稳定,蛇毒的余威仍在侵蚀着他的身体。
走到一处溪流边,队伍停下来短暂休息,取水,也给刘二愣子喂些水。曹大林靠在溪边一块大石头上,拆开被血浸透的布条,用冰冷的溪水清洗伤口。那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肿胀发黑,看起来触目惊心。他自己也感觉一阵阵头晕目眩,知道自己也中了毒,只是程度较轻。
曹德海走过来,看着他的伤口,眉头紧锁,拿出随身携带的、用多种草药研磨的解毒散,重新给他敷上,又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撑住,大林,眼看就快出老林子了。”老人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曹大林勉强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他目光落在溪边几株不起眼的、叶片呈心形的草药上,心中一动。那是“金钱草”,有利尿排毒的功效。他让栓柱采了一些,捣出汁液,混合着水,先给刘二愣子灌下去一些,自己也喝了几口。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怀里还揣着几根之前在那片蒿草地附近,从一株偶然发现的、年份不算太长的“五品叶”野山参上,小心掰下来的参须。当时想着或许有用,便留了下来。此刻看着刘二愣子灰败的脸色和自己掌心不断恶化的伤口,他犹豫了一下,取出了那几根细如发丝、却蕴含着精纯药力的参须。
“德海叔,把这个,混合着紫花地丁,再给他敷一些在伤口周围。内服……也加上一点试试。”曹大林将参须递给曹德海。百年老参他不敢动,但这几根来自普通野山参的须子,为了救命,也顾不得许多了。
曹德海接过参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也没多问,立刻照办。他将部分参须捣碎,混合着新采的紫花地丁和解毒散,敷在刘二愣子脚踝的伤口上。又将几根参须放在水壶里,用随身携带的小铜壶架在火上,小心地煎煮起来。
参须特有的、带着土腥味的甘香气息,随着水汽弥漫开来,让疲惫的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给刘二愣子灌下参须煎煮的汤药后,不到半个时辰,效果竟然出奇地明显!他原本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灰败的脸色也泛起一丝红润,甚至再次清醒过来时,眼神都清亮了不少,虚弱地表示感觉身体里那股阴寒刺痛的感觉减轻了很多。
“这参须……吊命的宝贝啊!”曹德海惊叹道,看向曹大林的目光更加复杂。舍弃了百年参王,却用这普通的参须救回了兄弟的性命,这其中的得失,难以用世俗的价值衡量。
曹大林自己也喝了几口参须汤,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中,随即扩散到四肢百骸,那头晕目眩的感觉减轻了不少,连掌心的剧痛似乎也缓和了一些。人参补气固脱、回阳救逆的功效,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发现,让队伍低迷的士气振奋了一些。至少,他们这趟深山之行,并非全无收获,他们救回了一条命,也验证了人参神奇的药效,这更坚定了曹大林搞参园的决心——只要技术得当,即便是人工培育的园参,其药用价值也足以造福乡里。
稍作休整后,队伍继续赶路。有了参须汤的药力支撑,刘二愣子的状态稳定了许多,曹大林自己也感觉好了些。但路途依旧艰难,尤其是对于抬着担架的人来说。山路陡峭,荆棘丛生,每个人的体力都消耗巨大。
曹大林依旧坚持着自己行走,甚至多次替换抬担架的人。他的脚步沉重,额头上不断渗出虚汗,脸色也越来越差。他知道自己是在硬撑,但他不能倒下。他是支书,是队长,是大家的精神支柱。
在一次攀爬一个陡坡时,曹大林在后面奋力托举担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幸好被旁边的吴炮手一把拉住。但他掌心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刚换上的干净布条,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曹支书!”
“大林!”
众人惊呼,赶紧扶住他。
“我没事……继续走……”曹大林咬着牙,推开搀扶他的手,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他看了一眼担架上担忧地望着他的刘二愣子,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这一刻,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曹大林的付出和坚持。他不是铁打的,他也会受伤,也会虚弱,但他为了同伴,为了带领大家安全返回,将所有的痛苦和疲惫都扛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肩上。那种无声的力量,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感染力。
栓柱猛地抹了一把眼睛,和其他两个后生一起,更加卖力地抬起担架,脚步变得异常坚定。曹德海和吴炮手一左一右,默默地守护在曹大林身边,随时准备伸手搀扶。
队伍的速度虽然缓慢,但意志却前所未有的凝聚。
日头偏西时,他们终于走出了最艰险的原始林带,来到了相对熟悉的山路。远远地,已经能看到草北屯方向升起的、象征人间烟火的淡淡炊烟。
希望就在眼前。
而此刻,曹大林几乎已经是靠着意志力在强撑。失血、中毒、劳累,让他的身体达到了极限。他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出一步都无比艰难,视线也开始模糊,耳畔嗡嗡作响。
但他依然挺直着脊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为归家的人,指引着方向。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赵把头在《参谱》扉页写下的那句话:“七两为参,八两为宝,见宝莫贪,留种养山。”或许,他这次“舍参”,救回的不仅是一条人命,更是草北屯人与山林和谐共处的未来,是那份比任何参宝都更加珍贵的、敬畏自然、守护传承的“山心”。
当草北屯那熟悉的屋舍轮廓终于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时,曹大林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曹支书!”
“大林!”
在众人焦急的呼喊声中,他陷入了昏迷。但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释然的弧度。
他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