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扫荡的硝烟终于散去,留给根据地的却是一片满目疮痍的焦土。
昔日充满生机的村庄,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被焚烧后的屋梁像黑色的枯骨,倔强地指向天空。
田野里,尚未成熟的庄稼被日军马蹄和皮靴肆意践踏,混着泥泞和污血,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炊烟的温暖,而是混合了火烟、血腥和淡淡尸臭的难言味道。
独立团主力在平安县取得辉煌胜利后,并未停留,迅速撤回根据地核心区。胜利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被眼前的惨状冲淡了。
赵大勇骑着马,行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目光所及,一片荒凉。
他的拳头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腔里仿佛堵着一块冰冷的巨石。
冈村宁次的“梳篦清剿”,虽然最终被粉碎,但其破坏力是空前的。
“团长,统计数字初步出来了……”周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份写在粗糙纸张上的报告递给赵大勇,
“被焚毁村庄十七个,遇难群众……初步估计超过八百人,大部分是没能及时进入地道的老弱妇孺。粮食……被抢走、烧毁的粮食,占我们秋收前存粮的七成以上。还有……牲畜几乎被劫掠一空。”
赵大勇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沉甸甸的报告,他只是沉默地看着路边一片被烧毁的玉米地,焦黑的秸秆在风中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一个老大娘正跪在田埂边,用双手徒劳地扒拉着焦土,肩膀无声地耸动着。那背影,像一把钝刀,割在赵大勇的心上。
“通知各营、连,收拢部队后第一要务,不是休整,是帮助群众清理废墟,掩埋遇难者遗体,搭建临时窝棚!”
赵大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告诉同志们,我们是人民的军队,群众是我们的根。根断了,我们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现在,就是需要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把这条根重新接上的时候!”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疲惫不堪的战士们,甚至来不及洗去征尘,便拿起铁锹、镐头,投入到帮助乡亲重建家园的工作中。
他们清理瓦砾,平整土地,砍伐树木搭建简易住所。没有一个人抱怨,因为在他们身边,是失去亲人的悲痛,是家园被毁的绝望,他们能做的,就是用汗水和行动,给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注入一丝生机和希望。
团指挥部暂时设在一个半塌的祠堂里。赵大勇、周锐以及几位营级干部围坐在一张用门板临时搭成的桌子旁,气氛凝重。
“团长,最严峻的问题还是粮食。”
周锐指着地图上几个标注的区域,继续说道:
“鬼子这次扫荡,目的之一就是摧毁我们的生存基础。抢走的、烧掉的粮食,让我们原本可以支撑到秋收的储备见了底。按照现在的消耗,即便加上之前坚壁清野时藏起来的那部分,全团加上根据地的群众,粮食最多也只能维持一个多月。而距离秋收,至少还有三个多月。”
一个营长叹了口气:“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上哪儿去弄粮食?周边敌占区的粮食都被鬼子严格控制,购买困难,而且我们经费也紧张。”
王二牛捶了一下桌子,恨恨道:
“狗日的小鬼子,打不过我们就玩这种断子绝孙的招!”
赵大勇一直沉默地听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那上面不仅有敌我态势,还有山川、河流和村庄。
他脑海中浮现的,不仅仅是当前的困境,还有一份来自现代的记忆。
在他的记忆里,1942年河南遭遇百年一遇大旱,继而爆发蝗灾,夏秋两季粮食颗粒无收。国民党政府救灾不力,不仅未及时调拨粮食,反而继续强征军粮(全年征收3.4亿斤小麦,仅发放约2000万斤救济粮),导致3000万人受灾,超300万人因饥饿死亡,灾民被迫沿陇海铁路向西逃荒。
根据地在遭遇严重的破坏后,曾经历过可怕的饥荒,树皮、草根都被吃光,部队非战斗减员严重,群众大量逃亡。他绝不能让那样的景象再重演。
赵大勇没办法和众人分享历史的情况。再有他也没办法告知大家信息的来源。思索了好一会开口说道:
“等、靠、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上级同样困难,兄弟部队也在苦撑。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外界。粮食,必须我们自己种出来!”
“自己种?”周锐愣了一下,“团长,现在播种也来不及了啊?而且,适合耕种的土地,大多在相对平坦的区域,鬼子伪军时不时过来骚扰,我们很难进行大规模、稳定的农业生产。”
众人也认同周锐的说法,也纷纷点头附和。同时目光灼灼地望向赵大勇,都在期待他有什么好办法。毕竟谁也不想饿着肚子打仗。
“你说得对,但也说得不全对。”赵大勇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大规模、集中的耕种不行,我们就化整为零,就像我们反扫荡时打的‘麻雀战’一样,把农田也‘化整为零’!”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那些连绵的山区:
“你们看,这些山坳里,溪流边,甚至是一些坡度较缓的山坡,能不能开垦出来?还有,被烧毁的村庄周围,废墟之间,能不能见缝插针地种上东西?我们不追求连片的沃土,我们要的是星星点点,积少成多!”
“可是……种什么?这个季节,常规的庄稼都来不及了。”孙德胜提出疑问。
“这就是关键。”赵大勇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不能只盯着小麦、玉米这些主粮。我们要种生长周期短、耐贫瘠、对田地要求不高的作物。例如土豆、红薯、南瓜,还有萝卜、蔓菁这些,有些品种两三个月就能有收成,而且产量不低。特别是土豆和红薯,既能当粮又能当菜,还好储存。”
他顿了顿,加强语气:“另外,我们不能只靠自己。要立刻发动根据地的所有群众!告诉乡亲们,八路军和他们一起生产自救!种子的问题,我们想办法解决一部分,动员群众互相调剂,把各家各户留的种粮都拿出来。我们部队拿出部分经费,通过地下渠道,从敌占区尽量购买一些速生作物的种子。”
这个计划大胆而务实,像一道光,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部分阴霾。但实施起来,困难依然巨大。
“团长,开荒和种植需要大量人力,我们的战士既要警戒、训练,还要帮助群众重建,兵力已经捉襟见肘了。”
李大牛挠着头说道,他刚带领部队帮助一个村子清理完废墟,浑身沾满泥灰。
“所以,我们要实行军民一体化生产。”赵大勇早有考虑,“部队以连、排为单位,划分责任区,包片开荒种植。同时,帮助和指导群众在自家房前屋后、村子周围的空闲地种植。民兵队伍一边训练,一边担负起保卫生产的任务,在耕种区域外围设置警戒哨,发现敌情,立即掩护群众转移。我们要把生产和战斗结合起来,做到敌人来了能打,打不了能走,走了还能继续种!”
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在根据地的废墟上展开了。这无疑是一场新的战斗,对手是饥饿,是时间,是贫瘠的土地,以及虎视眈眈的敌人。
赵大勇身先士卒,挽起裤腿,扛起锄头,和战士们一起走向荒坡。他选择了一块向阳、相对平整的山坡作为团部的“示范田”。
开挖第一块草皮时,他感到手臂一阵酸麻,重伤初愈的身体还在抗议,但他咬紧牙关,一锄一锄地刨下去。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军装,顺着额角流下,滴落在新翻的、带着草根清香的泥土里。
荷花的身体在后勤队伍的精心照料下,逐渐好转。她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便组织起妇女和儿童,负责收集野菜、辨识可食用的植物,并利用战斗间隙,教战士们辨认哪些野菜无毒且富有营养。
她还带着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将战士们磨破的军服收集起来,仔细缝补,甚至拆东补西,尽量让每个人都能穿得整齐一些。
她默默做着这一切,目光时常追随着赵大勇在开荒队伍中忙碌、最坚定的身影,担忧与敬佩交织在心底。
李大牛带领的战斗小组,在担任生产警戒任务时,成功击溃了一股试图骚扰耕种区的伪军,还缴获了几匹驮马,正好用来拉犁。
周锐则发挥他细致的特点,精心计算着种子的分配,记录着开垦的亩数,协调着各部队之间的生产进度。
消息也传到了军区。对于独立团在反扫荡后不等不靠,立即投入大规模生产自救的行为,军区首长在惊讶之余,更多的是赞赏和肯定。
一份嘉奖电报送到了赵大勇手中,同时送来的,还有军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一些粮食和药品种子。这份支持虽然有限,却极大地鼓舞了独立团和根据地群众的士气。
日子在汗水和期盼中一天天过去。荒芜的山坡上,一片片新开垦的土地被整理出来,像是给大地打上了深色的补丁。土豆块茎和红薯藤被小心翼翼地埋进土里,南瓜籽和萝卜籽被撒在平整好的畦垄上。
战士们用缴获的日军的铁皮桶、破水壶改造浇水,甚至想办法引来山泉水灌溉。
然而,困难接踵而至。首先是天气,接连的干燥天气,让刚刚发芽的幼苗蔫头耷脑。军民们不得不组织起来,到更远的山涧挑水抗旱,肩膀磨破了,脚底起了泡,没有人退缩。
赵大勇看着焦灼的太阳,眉头紧锁,他组织老农和干部们开会,商讨保墒抗旱的办法,覆盖干草、松土保水……所有能想到的土办法都被用了上来。
再有就是病虫害,缺乏农药,战士们和群众就只能用手捉,用草木灰水喷洒。
有时候,辛苦种下的菜苗一夜之间被地里的野兔、山鼠祸害一片,让人心疼不已。
李大牛气得直跳脚,带着几个枪法好的战士专门去打兔子,既除了害,还能给伤病员和孩子们改善伙食。
其实更危险的,是敌人的破坏。虽然大规模的扫荡停止了,但小股日伪军的骚扰从未间断。他们似乎也察觉到了八路军在搞生产,时常派出小部队偷袭耕种区。
一次,一队日军化装成农民,企图破坏一片长势良好的红薯地,被高度警惕的民兵发现,双方发生激烈交火。负责保卫该区域的二营一个排闻讯赶到,依托地形顽强阻击,最终击退了敌人,保住了那片希望的田野。
战斗中,三名战士牺牲,他们的鲜血,洒在了他们亲手开垦的土地旁。牺牲没有吓倒根据地的军民,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们活下去、战斗下去的信念。
赵大勇在牺牲战士的追悼会上,沉痛而坚定地说:“同志们用生命守护的,不仅仅是几棵苗,是我们根据地的命根子!我们一定要让这片土地,长出粮食,吃饱肚子,更有力气打鬼子!这才是对烈士最好的告慰!”
夜幕降临,赵大勇常常独自一人走到山坡上,看着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片片田垄。虽然幼苗还弱小,土地也远称不上肥沃,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藤蔓蔓延、瓜果累累的景象。
他知道,这条路充满艰辛,甚至可能失败,但这是唯一的生路。他必须带领大家,在这片被战火灼烧过的土地上,耕耘出希望,耕耘出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