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微风不躁。
陈雍府中,两道身影于院中石桌对坐,品着清茗,扶苏兴致勃勃的说着宫中趣闻。
孩童言语,终究不够缜密。
说到一处,他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能理解的唏嘘。
“前些时日,公孙夫人她……唉,宫人们都说她是自寻了短见。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
他摇了摇头,显然对此事感到困惑又有些难过,随即又像想起什么,补充道:“她留下的那个小弟弟,好像叫……天明的?
也不见了踪影,父王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宫里现在都没人敢提这件事。”
陈雍一滞,杯中清茶汤晃出一圈细微的涟漪。
公孙丽姬……自缢?天明竟然下落不明?
陈雍压下眼中的波澜,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听了一件寻常的宫中轶事。
他轻轻放下茶杯,将话题引开:“宫闱之事,非你我该妄议。扶苏,你近日功课如何?”
扶苏闻言,正襟危坐。
“回老师,扶苏不敢懈怠。近日影二老师讲授《尚书》,言及尧舜禹禅让之道,言‘允恭克让,光被四表’等,扶苏已经能背诵了。”
陈雍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能记诵,是根基。能理解,方见真章。我问你,尧舜禅让,以天下为公,此乃圣王之道。
但如今天下将定,六国遗族却是心思各异,若王上行禅让之事,你以为,后果如何?”
扶苏显然被问住了,他蹙着小小的眉头,认真思索了片刻,才有些犹豫的答道:“这影二老师只是让我了解先贤的一些着作,却未曾讲过其含义。
依《尚书》所言,禅让乃美德,自是……好的?”
陈雍并未直接反驳,而是轻轻拿起桌上一只茶壶,又取了三只形制各异的茶杯。
一只秦地的黑陶盏,一只楚地的漆器耳杯,还有一只赵地的青铜爵。
他将茶壶中的水平均倒入三只杯中,指了指。
“你看,水,本是同源,如同天下权柄。然而,注入不同的器皿,便呈现出不同的形态,遵循不同的‘礼’。”
他指着那只黑陶盏:“此乃秦器,质朴刚健,律法森严,如同王上以法度治天下。”
又指向漆器耳杯和青铜爵:“此二者,曾是楚、赵之器,工艺繁复,规制各异,如同昔日六国,各有其政令风俗
若强行将秦器之水,倒入楚杯齐爵之中,会如何?”
陈雍看着扶苏,目光深邃,“要么水溢而出,徒劳无功;要么器皿倾覆,两败俱伤。禅让之美,在于德行感召,天下归心,如同百川归海,是水到渠成。
而如今,六国器皿尚未真正融为一体,若行圣王之道,非但不能致太平,反而可能让这来之不易的一统之水,再次分流,甚至干涸。”
扶苏睁大了眼睛,看着桌上形态各异的三杯水,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困惑。
陈雍知道,有些道理需要时间去沉淀。
他不再深入,转而问道:“那依你之见,在百川未能归海之前,当如何做,才能使这水,真正融为一体?”
扶苏看着那三只杯子,努力思考着,片刻之后,眼睛一亮,:“是让它们都用一样的杯子?”
陈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没错。你父王欲行,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统一度量衡之策……这些政策,正是在为天下,铸造一个‘相同的器皿’。
待天下人都习惯于用这同一只‘器皿’饮水、生活,那时,水才能真正融为一体,再无分彼此。
不过,这些政策的实施定会遇到阻碍的,到时候,儒家绝对会跳出来反对的。”
“儒家?”
“扶苏,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偏偏就喜爱,甚至守护着那些形态各异的旧器皿。
他们认为,那其中承载的,是比实用更重要的东西,比如,‘传统’,比如,‘礼’。儒家推崇的便是守护‘周礼’与‘古道’。
儒家重‘礼’,而‘礼’的核心在于‘别’,在于区分贵贱、远近、亲疏。
不同的国家使用不同的器物,书写不同的文字,本身就被他们视为一种‘礼’的体现,是文化身份的象征。
如今要强行统一,在他们看来,便是抹杀了这种差异性,是‘礼崩乐坏’的开端。”
陈雍顿了顿,接着说道,“此外,他们或许还会说,强行让楚人写秦篆,让齐人用秦量,是罔顾民情,是‘不仁’。
他们会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言道‘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异其宜’,认为治理天下应当顺应各地风俗,而非粗暴划一。
他们会问,为何定下的标准,必须是秦国的文字、秦国的车轨、秦国的度量衡?
这是否是秦在文化上的霸道,是对其他六国历史的抹杀?他们可能会主张,即便要统一,也应当博采众长,而非以秦为准一。”
他们会说,王上此举,是‘以法害义’,是霸道,而非王道……”
扶苏听得有些怔,静静的看着陈雍,许久之后,才有些不相信的说道,“儒家虽守礼遵古,但应该不敢在朝堂上反驳我父王吧?”
听闻此言,陈雍亦是一怔,毕竟这些只是他的猜测罢了……
他轻轻一叹,罢了,反正扶苏现在还小,对于儒家的认知也还停留在表面,况且,将来的大秦也会是嬴政说了算。
念及此处,陈雍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见陈雍不想不想说话,扶苏本打算继续追问,就在这时,一个侍女脚步匆匆的来到了这里。
“老爷,门外有一女子求见,她说,她们从燕国而来。”
陈雍先是一愣,随后,轻笑道。
“哦?终于到了么……”
话音落下,陈雍起身,和扶苏招待一声之后,带着一丝期待,亲自出门迎接,他还以为来人是雪女……
来到门外,门外站着的并非预想中那位清冷绝尘的舞姬,而是一位身着素雅长裙、风韵犹存的女子。
正是妃雪阁的阁主。
陈雍眼中那抹微光悄然隐去,化为一丝了然的平静。
“原来是阁主,阁主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们进去说话吧,请!”他微微一笑,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阁主莞尔一笑,微微颔首,随他步入府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