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厅中坐定之后,侍女奉上热茶后悄然退下。
阁主不多寒暄,喝了一口茶水之后,便道明了来意。
“陈先生,雪女……她未能与我们同行。燕国破城之际,她选择留下,与大铁锤等人一同,去往了墨家机关城。
她我转达对先生的歉意,辜负了您的安排。”
陈雍摆了摆手,这个结果,他心中已经有了预料。
他轻轻颔首,语气平和:“人各有志,谈不上辜负……对了,阿黑他们可曾保护好念端大师她们?有没有与你们同行?”
“念端大师师徒,已经被他们安全送到了镜湖医庄,这一路上,也多亏了两位,以及王翦将军的令牌,我们才能一路畅通无阻。
进入咸阳之后,我便请二位帮我将楼中那些女子安顿去了驿站,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嗯……如此便好。”
阁主见他并未动怒,心下稍安,缓缓道。
“妃雪阁已毁,燕地已非乐土。我们这些弱女子,所求不过是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听闻先生在咸阳颇有声望,妾身冒昧请求,能否请先生相助,允我等在这咸阳城内,重开妃雪阁?”
她顿了顿:“我们别无他长,唯有一身舞艺与经营乐舞之所的经验。
愿以此立足,既为谋生,也为昔日六国流离的丝竹之音,留一脉余响。不知先生,可否成全?”
陈雍淡然一笑:“阁主见外了,叫我陈雍就好,别先生、先生的,至于你想在咸阳重开妃雪阁,此事不难。
咸阳虽是帝都,却也容得下一座舞榭歌台,你们能在此地将燕赵风华展现出来,本身便是一件雅事,地方与一应手续,我会着人安排。”
他的爽快,反而让阁主微微一怔,随即,她眼中浮现感激,深深一礼。
“那就多谢了!”
……
安顿好妃雪阁主,令侍女悉心招待后,陈雍并未耽搁,他来到后院找到扶苏。
“走吧,我们该回宫了。”
扶苏乖巧点头,紧接着便跟着陈雍向宫中而去。
章台宫内,嬴政依旧埋首于奏疏之间,听闻陈雍求见,且与扶苏同行,便知必有要事。
一声通传之后,两人进入了偏殿。
“王上,妃雪阁一行人,已至咸阳。”陈雍与扶苏行礼后,开门见山的说道。
嬴政从竹简中抬起头,并未言语,静待下文。
“妃雪阁主此番前来,是恳请于咸阳城内,重开妃雪阁。
她们以自身舞艺立足,欲在咸阳,添一处风华之所,我已经答应了下来,特来禀报王上。”
嬴政的目光微微闪动,瞥了一眼陈雍,又看了一眼旁边神情懵懂的扶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他何等人物,瞬间便明了陈雍将此事当面禀告,并带着扶苏同来的深意。
这并非简单的请示,更是一场无声的教导,让扶苏亲眼见证,何为帝王权衡,何为对“非威胁性”遗民文化的容纳与利用。
“可。既然你已应下,便由你全权处置。
一座舞阁,既能彰显帝都海纳百川之气度,亦可安顿那些流离之人,免生事端。
只是……既是秦地的妃雪阁,便需遵循秦法,歌舞升平可以,若有不该有的心思你当明白?”
“臣明白。”
嬴政看向儿子,“扶苏,这几日在老师那里学习了什么?”
扶苏微微一礼,回想起陈雍关于“器皿”的比喻,娓娓道来。
听完之后,嬴政与陈雍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然与淡淡的欣慰。
“此事已毕,你先退下吧。”
“是,父王……”
……
扶苏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章台宫内只剩下嬴政与陈雍二人。
嬴政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从堆积如山的案几上,抽出一卷略显风尘之色的竹简,递向陈雍。
嬴政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王翦从燕国送来的,你自己看。”
陈雍双手接过,展开竹简,上面是王翦那沉稳有力的笔迹。
内容直指核心:大军已扫平墨家在燕赵之地的大部分明面势力,俘获众多墨家弟子,如今,兵锋已遥指墨家最后的堡垒机关城。
王翦在信中请示:是否一鼓作气,拔除这颗钉子?以及,对于数量众多的墨家俘虏,应如何处置?
陈雍看完,将竹简轻轻合上,放回案上。
“王上是担心,机关城地势险要,强攻损失过大,且对墨家弟子,杀之恐失天下士人之心,纵之则如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陈雍点破了嬴政心中的顾虑。
嬴政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落在那片标志着机关城的崇山峻岭之间。
“不错。墨家弟子,多精通机关器械之术,于国而言,是人才。但其思想,于帝国而言,是剧毒。
寡人欲平天下,非只平其地,更要平其心。对于墨家,你怎么看?”
陈雍沉吟片刻,缓步上前,与嬴政并肩立于地图前。
“王上,墨家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已有‘齐墨’、‘楚墨’、‘秦墨’之分野,理念早已不同。
其中,多有只是醉心机关技艺,或真心践行‘兼爱’、‘助弱’理想的普通弟子,他们对反秦大业未必那般坚定。”
他指向地图上的机关城:“王翦老将军用兵持重,他既请示,便说明强攻确有难处,或代价非他所能独断。
臣以为,对此城,或可采取‘困’与‘诱’相结合之策。
“其一,大军围而不攻,断其与外界的联络与补给,使其自成孤岛,内部必生嫌隙与恐慌。
其二,明发诏令,宣告只诛首恶,不问胁从。
凡主动出降、放弃抵抗的墨家弟子,可免其罪,甚至愿以其机关之术效力大秦者,可授以官职,量才录用。
如此,可分化其众。”
“其三,对于被俘的弟子,不宜简单坑杀或囚禁。可进行甄别,将那些技艺精湛、且无明显反抗意向者,编入将作少府,让他们远离故地,在严格的监管下,以其所长为帝国修筑水利、改良军械。
这既是人尽其才,也是一种更长久的‘驯化’。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毁其城,不如夺其志,用其才。
待机关城成为孤城,内外交困,信念动摇之时,或许不需大军强攻,其内部便会自行瓦解。
届时,墨家只剩下少部分的反秦人士,他们定会与六国遗民之中的那些反秦人士联系,而我们也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何况,待一统天下之后,王上想的便是如何解决诸子百家吧?”
嬴政目光微凝,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是想以墨家为引,找出那些欲反秦之人?……好,那便依你之策。
我会回复王翦,暂缓强攻,以困为主,辅以招降。至于俘虏甄别之后,按你所言处置。”
话音落下,嬴政回到案牍前,奋笔疾书,很快一封密信便被写好。
“你派人去送信吧。”
“喏……”
陈雍接过,微微一礼之后,便退出了偏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