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之后,嬴政转身,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外患暂定,但内政方为根本。
天下归一,若各地仍行不同车轨,书写异形文字,度量衡杂乱无章,则人心难以真正凝聚,政令难以畅通无阻。
寡人思虑,欲使天下真正融为一体,需定下万世遵循的准则。
譬如,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之衡。让驰道连通四方,让文字凝聚人心,让公平存于市井。
你认为,此举可行否?又会遇到何等阻力?”
陈雍一愣,对于这些,他还真不知道,毕竟,正如嬴政所言,他提出的这些乃是万世之基啊,哪怕他是后世之人,也在遵从啊!
但思索片刻之后,还是试探性的说道。
“王上所思,乃是奠定万世基业的根本。
书同文,车同轨,度量衡一统,此为消弭隔阂、凝聚华夏之魂魄的良策,微臣……深以为然。”
他话锋微转。
“然,欲行此万世之法,需知阻力并非源于恶意,更多是源于数百年来列国百姓形成的‘习惯’。
“其一,文字之难,在于‘士’心。六国贵族、文人,赖以传承家学、标榜身份的,便是其独特的文字与典籍。
强行废除,恐引天下士人离心。臣之浅见,可设‘典文署’,并非简单颁行秦篆,而是广召天下通晓各国文字之贤士,共同参详。
以秦篆为骨,或可吸纳六国文字中部分简洁优美的写法,稍作变通,编撰《字书》颁行天下。
此举,既显王上包容海内之胸襟,亦可让天下士人感觉其‘传承’并未完全断绝,减少推行阻力。
同时,旧简可藏,但官学、律法、公文,必用新字,假以时日,新风自然取代旧俗。
其二,车轨之同,在于‘利’导。
各地道路宽窄不一,强行统一车轨,意味着天下车辆均需改造,民间必生怨言。
王上可明诏,新轨之利,在于驰道畅通,商贸物流效率倍增,可使货通南北,价平四海。
更可规定,三年之内,旧车可行于普通道路,唯驰道必用合乎新轨之车。
如此一来,商人逐利,必率先改制。待民间见得驰道便利,商贸繁荣之实利,则改制自成潮流,无需强令逼迫。”
“其三,度量衡之统,在于‘信’立。”
此乃关乎赋税、交易、工程之根本,最直接触及万民利益。
王上当铸造精良、不易毁损的标准器,以精铜为之,刻铭诏书,分发至各郡县,作为永久校对之基准。
并立严法,凡市场交易、官府收税,必以此为准,若有奸猾官吏或豪强私自篡改、使用旧器,当以重罪论处。
唯有让天下人相信,此‘衡’之绝对的公平,新制方能深入人心。
此三事,看似是制度更易,实则是与数百年的积习博弈。
需刚柔并济,既要有王上推行新政的决然之‘刚’,亦需有体恤民情、循序渐进之‘柔’。
雷霆手段,需以春雨润物相辅,方能使新法如盐入水,无形之中,改变天下。”
陈雍言罢,再次揖手:“此乃微臣之愚见,具体施行之细目,还需陛下与李斯等能臣干吏,共同筹划。”
……
嬴政听完陈雍条分缕析,那深邃的眼眸中,原本如古井无波的神色,渐渐被一抹激赏所取代。
当陈雍言毕,他竟不由自主的来到陈雍面前。
嬴政抚掌,声音中带着难得一见的振奋,“善!大善!典文署汇通百家,驰道之利导以商贾,度量衡立信于天下……
陈卿此言,非但解了寡人心中诸多滞碍,更是将冷冰冰的政令,化为了可触摸、可遵循的活水!
此等经纬之才,屈居阴阳家,实乃暴殄天物!”
他的目光灼灼,,再次发出了那个曾令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邀请。
“陈雍,入朝吧!寡人之左右,正需你这等洞明世事、通晓根本之人。
李斯虽能,然其性过于峻刻,你所言‘刚柔并济’,正合寡人意!这丞相之位,非你莫属!”
这几乎是他所能给出的最高承诺与信任。
殿内侍立的宦官几乎将头埋进胸口,连呼吸都屏住了。
可惜,陈雍面对这足以让天下人疯狂的权柄,他只是深深一揖,语气平和。
“王上信重,微臣感激不尽。但我仍是不能受此高位。”
嬴政一愣,脸上浮现错愕与不解。
“为何?莫非是嫌朕寡人诚意不足?”。
“王上误会。,能得王上如此看重,已是平生之幸,岂敢有半分不满或异心?”
他微微一顿,“只是,王上也知道,我之志,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
王上欲构建的,是万世不易的帝国骨架,而我所能做的,或许是为这骨架之下,填补些许血肉,安抚那些一时难以适应新政的‘习惯’与人心。
有些事,身在朝堂,反而不便去做。”
“况且,我已非孑然一身。家中已有妻室,庙堂之上,风云诡谲,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我不惧自身安危,却不得不为家人计。只愿能在这江湖之中,得一隅偏安,于暗中,为王上之宏图,略尽绵薄之力。”
“哼,有寡人在,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别想动你一根毫毛,至于家眷,你大可将他们带入宫中。
我这王宫,住得下她们!”
“王上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意已绝,何况像我们现在这样,也不是挺好的吗?
王上在执政的过程中,若遇到疑惑,大可来寻我,而且,我还是扶苏的老师,也定不会藏私的。”
“怎么?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找扶苏请教?”
陈雍一笑,摇了摇头,“我教他的,都是适合他年龄的东西,像我们现在说的这些,我可是从未在别人面前说过呢。”
嬴政闻言,盯着陈雍半晌,有些无奈的叹道。只是那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遗憾。
“罢了……人各有志,寡人也再不强求了,不过,你可别经常跑去阴阳家啊。”
“呵呵……微臣遵命!”
话音落下,两人皆是沉默了半晌,随后,嬴政又将话题,引到了燕国之上。
他告诉陈雍,王翦除了传来军报之外,还将妃雪阁一众女子的境况,也一并告诉了他。
听完之后,陈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提前做些准备。”
“嗯……既然如此,那你便先回去吧,另外,我让扶苏去你那里住上一段时间。”
“好……”
话音落下,陈雍微微一礼,随后,便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