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缓缓点头,脸上的笑容收敛,换上凝重。
他明白黄忠嗣的意思。
那本书里描绘的世界,从“王田之法”、“官资民耕”到“社仓共享”、“三级育才”,哪一项不是在挑战世家大族、豪强富贾赖以生存的特权和土地兼并?
哪一项不是在削弱荫补世爵带来的不劳而获?其核心“公义”、“均平”、“协力”,更是直指千百年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根源。
对皇权统治和底层百姓是大利,对中间那些食利阶层,就是刮骨钢刀。
“书中之策,朕深以为然。于国、于民,皆是百年大计,根基所在。”
赵顼沉声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只是,正如你所言,掘人根基,阻力如山。
允承,你既着此书,必有推行之策。下一步,你打算如何做?这‘掘根’之事,总得有个章程。”
黄忠嗣精神一振,这正是他等待的问题。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充满力量:“官家,臣在河北,开展的一系列筹谋,皆是为了今天。”
“哦?细说。”赵顼目光炯炯。
“作坊之制,如今在河北路,尤其大名府周边,已成体系。
吸纳流民、伤残军卒、妇孺老弱,授之以技,织布、冶铁、制陶、造纸……不一而足。
百姓得以谋生,不复流离之苦,市井间游手好闲者亦大为减少。此其一。”
黄忠嗣语速不快,条理分明。
“其二,作坊所产,质优价平,流通四方。仅以织造为例,河北布匹已行销京东、京西,乃至江南。官营、合营、民营作坊并立,商税大增。去岁河北路上缴商税,较熙宁三年已翻了一番有余!府库充盈,方能支撑抚民、兴学、整军。”
“其三,”黄忠嗣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兴学!依托作坊盈余及地方筹措,河北路已兴建官立蒙学、县学逾三百所!
所授者,非仅四书五经,更有算学、百工初识,以及……”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臣《新经义》中‘公义’、‘协力’、‘格物致知在于躬行’之理!
蒙童开智,便种下此等种子,假以时日,新思想自能生根发芽。”
赵顼听得入神,手指在榻沿轻轻敲击,显然在飞速消化这些信息。
河北路在他印象中还是边陲苦寒之地,竟已被黄忠嗣经营得如此有生气!
虽常有奏报,但却没有黄忠嗣说的如此直观!
黄忠嗣继续道:“其四,百姓生计。
作坊做工者,有稳定工钱;
农人因商路畅通,所产粮米蔬果亦得善价;
加之臣在河北力行‘清丈田亩’、‘抑制兼并’,编户齐民,轻徭薄赋。
如今河北路,尤其大名府周边,百姓衣食渐足,市井繁华,已有‘小汴京’之称。
民心安定,对朝廷恩德,感念尤深。”
暖阁内,黄忠嗣的阐述清晰而有力,描绘着一个以“河北模式”为蓝本,继而点燃燕云、最终燎原天下的宏伟图景。
赵顼听得心潮起伏,帝王对于江山永固、皇权威盛的本能渴望被深深触动,但又深知其中阻力如山。
就在赵顼为那“掘根”之难感到沉重时,黄忠嗣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坦然,补充了他计划的第五步棋:
“官家明鉴,阻力固然巨大,但并非全无转圜余地。”
黄忠嗣语气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事实,“如今在河北路,乃至新设的燕山路,那些被清丈、被强制售出田亩的大户豪强,其怨恨不忿之心确有之。臣推行‘强制赎买’,无异于剜其心头之肉。”
他话锋一转:“然则,臣并未将其逼入绝境。
臣在河北大力兴办之官营作坊、合营工场,乃至开通运河、保障商路畅通之种种举措,尽皆为其洞开新利之门!
此等大户,家资丰厚,眼光亦不算短浅。
臣鼓励其以被赎买田产之资财,入股官营作坊、承揽运河物资运输、投资新兴市集铺面……只需遵守‘不逾三成’之限,便能化旧地为新财!”
黄忠嗣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据臣所知,河北、燕云两地,已有相当一部分大户,权衡利弊后,选择了顺势而为。
他们虽失了收取佃农地租、近乎坐享其成之利,却得了作坊分红、商路转输之利。
河北路数家曾激烈反对的大族,其去年所获红利,反较往年收取地租所得高出三成有余!
燕山府亦有数家大户,近来已开始盘算如何在当地新建商铺、入股冶铁场了。”
他总结道:“此非他们甘心情愿,实乃臣在‘掘根’之时,为其留了一条‘生财之路’,甚至是一条获利更丰、风险更小之路。
新法虽损其祖法田产之基业,却又予其工商实业之新途。
故,此辈虽仍有腹诽,但反抗之烈度已大为削减,部分人甚至转为沉默观望,乃至隐有支持之意。
这便是‘以利驱之,以势导之’。
使其明白,顺应此新局,未必不如固守旧田。
此策,可为后续在更富庶之地推行,争取时间、缓和矛盾、分化大户!”
赵顼听到此处,眼睛骤然一亮,猛地一拍自己膝盖,脸上露出既惊且佩又混杂着“原来如此”的了悟神情。
“妙!妙啊!允承!”赵顼抚掌赞道,语气中充满叹服,“朕初时只道你是孤胆英雄,行那摧枯拉朽之事,却不料你早已布下这‘刚柔并济’、‘抽筋换骨’之局!
你这哪里仅是‘掘根’,分明是‘移根’!
将那盘踞在膏腴之地千百年的老树根须,强行移栽到你那‘作坊’与‘商路’造就的‘沃土’之中!
刀把子与钱袋子齐用,让彼辈打落牙齿……还得咽下这混合着蜜糖的苦果!”
赵顼的笑容带着帝王的深刻洞察:“难怪你能在河北、燕云推行如此迅猛。
一方面是民心思变,作坊兴利确实惠及百姓;
另一方面,竟是你用这‘新财路’堵住了那些最可能掀起风浪的口舌!
允承啊允承,你连如何安抚、分化这些被你伤及根本之人,都算得如此周全!
你这心思之缜密,连朕也不得不写个‘服’字!”
皇帝这发自内心的感慨,让黄忠嗣难得地露出了属于年轻人的赧然。
他微微欠身:“官家谬赞了。臣岂敢当?此不过权衡利弊之策罢了。
臣深知,若无此等利益置换,那强行‘王田’、‘收买’之法,非但推行艰难,更恐激起大乱,于国于民皆是大害。
臣所求者,是大宋根基永固,万民安康富足。
若能使彼辈从阻力化为助力,或至少非死力阻挠,则善莫大焉。
变法革新,非一时之快意恩仇,乃是移山填海之业,容不得半点天真疏漏。”
他话语平实,却字字如金石,敲在赵顼心上。
“好!”赵顼霍然站起,神色激昂而郑重,“允承,你之所思所虑,已远超朕之想象。
民意如潮为势,学堂育苗为根,作坊工商为本,更兼此‘移根换利’、分化瓦解之谋……”
他将黄忠嗣的几点策略清晰地概括出来,并指向窗外,“那,便依你之策!
河北、燕云两路,朕许你全权,放手施为!
此二路,便是你‘熙宁新经义’的试验田,更是未来播向天下的种子!”
“学堂,多建!务使蒙童稚子皆知‘协力’、‘为公’!”
“作坊,兴之!务使百工兴盛,商贾辐辏,财货充盈!”
“田亩事,以河北、燕云为范,稳妥推进!对旧田主,以你之策,‘堵’‘疏’并举,‘移根换利’!”
“舆情,引导!让河北、燕云之富庶安定传遍大宋每一州县!”
赵顼的声音在金碧辉煌的暖阁中回荡,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无论前方何风何浪,有多少蛇虫鼠蚁作祟,有朕为你擎天之柱!
你只需放手去做,将这崭新的天地,给朕辟出来!给大宋的亿万黎庶,辟出来!”
黄忠嗣撩起紫色袍袖,深深一礼到底,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稳与力量:
“臣,黄忠嗣,遵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不负官家今日之托付,不负苍生明日之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