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渐歇,气氛更加融洽。
又闲谈了一会儿朝中趣闻和各地风物后,黄忠嗣看向章惇,正色道:“子厚兄,考成黜陟法之条陈,事关重大,需尽快上呈官家。
此事,恐怕要辛苦子厚兄了。”
章惇闻言一愣,随即连忙摆手:“不可不可!
允承兄,此法乃你呕心沥血所出,条陈自当由你亲拟上奏,我章惇岂能掠美,占此首倡之功?万万不可!”
黄忠嗣示意章惇坐下,笑容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子厚兄此言差矣。此策乃我等共识,何分彼此?况且……”
他微微一顿,语气转为坦诚,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子厚兄也知,我黄忠嗣如今已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新晋县公,总领两路,开府仪同三司,外加今日朝堂上这一番风波……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
这‘首倡之功’,对我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徒增靶子罢了。
但若由子厚兄你这位刚在殿上仗义执言、正气凛然的侍制学士执笔上奏,分量既重,又能避开许多不必要的猜忌和火力。”
他看着章惇,眼神带着期许和一丝促狭:“莫非……子厚兄是怕了这出头椽子,不敢替我分担一些这‘木秀于林’的风刀霜剑了?”
章惇听罢,心中顿时翻江倒海。
他哪里听不出黄忠嗣话中的深意?
分明是将一份沉甸甸的功劳,交付给了他!
黄忠嗣并非怯懦,只是想用这份功劳,赋予他更大的舞台和责任。
这份信任与情谊,让章惇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滚烫的豪情。
他深吸一口气,再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迎着黄忠嗣的目光,重重地、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黄忠嗣展颜一笑,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
他随即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两本书籍。
“正则兄,子厚兄,此乃忠嗣闲暇时所作《熙宁新经义》,其中所述,皆是我对治国安邦、富民强兵的一些浅见。
我之志向,我之理念,尽在其中。
二位带回去,闲时或可一观,权当抛砖引玉,望不吝赐教。”
林从文和章惇郑重地双手接过书稿,只觉得入手沉甸甸。
他们深知,这绝非普通的“闲时之作”,而是黄忠嗣思想的核心结晶,是他未来道路的蓝图。
“允承兄放心,从文必细细拜读,用心体会!”
“章惇定当焚膏继晷,研读精髓!”
两人再次拱手,语气坚定。
夜色已深,三人又简单交谈几句,林从文和章惇便起身告辞。
黄忠嗣亲自将二人送至府门外。
看着林、章二人登上各自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消失在汴京深沉的夜色里,黄忠嗣负手立于阶前,夜风吹动他的衣袍。
他知道,从今晚起,一个以“公理”为旗,虽不结党却志同道合的同盟,已然悄然成形。
前路或许荆棘密布,但至少,他已不再孤独。
虽在河北有秦虹、周磊、苏轼、张问等志同道合之士,但中枢的盟友还是缺少的,他需要地方操作的实干派,也需要朝堂上有人一起跟他摇旗呐喊。
马车内,章惇借着车厢内悬挂的灯笼微光,迫不及待地翻开了手中的《熙宁新经义》。开篇第一页,一行遒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本经义之要旨,在于推明“公义”、“均平”、“协力”乃天地之正道,人世之常经。
于《易》则见“天行健”,法天道而不私财货,立王田之法,授民以田,损有余而益不足;
于《礼》则体“货不藏己”之训,立常平、义庄之制,平抑物价,节富济贫;
于《周礼》则扬泉府赊贷遗意,行官资民耕、贷贷农商之策,聚财以兴公学公利;
于《孟子》则重庠序养士,设三级育才、功禄之规,使士庶得兼修劳心劳力,融耕读于一体;
于《乐》《家礼》则化德业为乡约互助,改祭祖彰善纠过之仪,倡生产协作、社仓共享、化俗向公,使保甲宗族皆为治道基石;
于《大学》明“格物”必在躬行田亩庶务,“致知”终归于致“公心”于实务,推重集体之智,褒扬技献之功。
(用儒学包装的社会主义制度)
而在另一辆马车上,林从文也捧着书卷,借着窗外透进的点点灯火,
看得如痴如醉,时而拍案叫绝,时而陷入沉思,浑然不觉车窗外汴京的繁华夜景。
回到府中,挑灯夜读,书房里的灯火,彻夜未熄。
紫宸殿暖阁
次日清晨,紫宸殿东侧的暖阁内,熏香袅袅。
赵顼一身常服,斜倚在软榻上,目光落在下首端坐的黄忠嗣身上,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允承,”赵顼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和熟稔,“穿上这身紫袍,倒是更显精神了。人靠衣装,古人诚不我欺。”
他指了指黄忠嗣身上那象征三品以上高官的紫色官袍。
新晋县公、开府仪同三司,穿紫已是理所当然。
黄忠嗣微微欠身,恭敬却无谄媚:“皆是官家恩典,臣受之有愧,唯有尽心竭力,以报天恩。”
他姿态放得很低,眼神沉静。
赵顼摆摆手,示意内侍上茶。精致的定窑白瓷茶盏奉上,氤氲着上等建茶的香气。
暖阁内一时只剩下茶香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赵顼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沫,目光透过水汽落在黄忠嗣脸上,笑意更深,带着点调侃:“你那本《熙宁新经义》,写得真是……惊世骇俗。
林正则一大清早就巴巴地给我送来了,说是他连夜抄录的手稿。
朕细细读来,拍案叫绝之处有之,心惊肉跳之处亦有之啊。”
他顿了顿,语气转作“埋怨”,“如此大作,竟不提前给朕一观?莫非怕朕驳了你的心血不成?”
黄忠嗣闻言,露出一丝无奈又坦然的苦笑,放下茶盏:“官家明鉴。此书所论,非是寻常经义注解,实乃……
掘人根基,断人财路。
若早拿出,恐怕未等官家御览,便已被斥为‘异端邪说’,批驳得体无完肤,甚至臣这身官袍,也未必能保得住。”
他抬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赵顼:“如今,托官家洪福,臣侥幸薄有微名,立下尺寸之功,总算是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纵然反对者依旧如云,有官家在上,有这‘燕县公’的名头在身,至少能让此书有个辩驳的机会,而非直接被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