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只青铜镜,精致、小巧,郭孝送的。我看着荀清月在镜子里痴痴的样子,自己也被她的美貌震撼地无以复加。
不知是不是第二次戴上金镯时,自己被金镯诅咒过。自那次后,这副面孔就仿佛不停地脱胎蝉蜕,皮肤、样貌每日都在微不可察的变化,那是种日积月累的改变,惊心动魄。不知不觉,我快认不出自己了。
汉家女儿都早熟,可不管怎样,离开长安城那个没长开的16岁少女,此刻已蜕变得倾国倾城,虽然还没完全脱去青涩,可眉眼儿彻底挣脱束缚,美得无法直视。她哭红的眼帘下垂下几根青丝,被气息吹拂地飘呀飘,很久很久。
所以,竟没察觉到林医官是何时出现在镜子里,她红润的皮肤在镜中争妍斗艳。让我由不得就回想起昨夜,这个坏女人在我身后捉狭地煽风点火,弄得人羞臊欲死。我闭上眼睛,任泪滴委屈地流淌而出。
“我宝儿不难过,长痛不如短痛,就当生孩子,早晚都是一刀。”林医官总是能找出歪理恰如其分地开解各种纠结。可我偏偏就喜欢她的歪理,尤其是此刻,我信她说的每一个字。
她盯着我的曲裾和红肿的双眼,默默将我搂进怀里,药草香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那些粗哼哼的莽汉们怎能配得上我宝儿,碰下都能刮花皮肉的汉子咱不要。”林医官促狭地腻着我,让我轻微喜了半息,可笑声短促地都没冲破鼻腔。
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林医官也是人类Npc,可想不出因为什么缘故。
三哥扛着陌刀咚咚咚地走上来,整个峰燧像是就要塌掉。他铁塔般的身躯堵在楼梯口。看看我又看看林医官,黑脸上写满无措,最后只憋出一句,“妹子,饿不?”
我像是来了靠山,转过头把自己揉进林医官怀里,想撒娇。
“三哥,以后不打仗了,跟着妹子种白菜。”我眨眨眼,套三哥的话。“三哥要是乐意,妹子这里寡妇管够。”
“嗯,一个就行。”三哥瓮声哼哼,很知足。
我放心了,“以后赵云就叫您干爹。”我补充道。
“嗯,哥给咱儿子揍人。”
阿树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碗还冒着热气的羊肉羹,有吃有喝,可眼睛就是不敢看我,他被大红嫁衣吓着了。臭小子,以后让酸果儿收拾你。
酸果儿最机灵,她踮着脚给我披上件外袍,又悄悄把一束野芍药塞进我手里,花瓣上还带着晨露,一看就是霍衍采回来的。
霍衍今日怂得没了影子,这样也好,总归断了他念想。我想起林医官的话,长安的小白脸还不如那些莽汉,别指望他为你拼命。
“辛军侯……”阿树刚要开口,又猛地闭嘴。
三哥狠狠瞪他一眼。
我撩起裙摆就往了望台跑,透过箭垛,望向校场外的谷地,那里只剩扬起的尘土。
午后,官道尽头突然出现一队长龙。
金吾卫的仪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旗手高举 “安汉公”旌旗。劳军队伍浩浩荡荡,光是载着赏赐的马车就有二十多辆。
我喃喃自语,“安汉公!”王棱已经开始摄政了……
距离他改朝换代还有七年。我宝儿,那时,你会是什么模样?
王棱,我若以剩下的日子换你一天爱我,行吗?
我除去军籍,就不再有资格走进军阵,更没资格坐在大汉朝的精锐中间和他们同吃同喝。这样即便我拼命竖起耳朵,宣读诏书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的,只能连猜带蒙。
越靠前的封赏越无关紧要,哪朝哪代都一样。
百将翟书升任丁字曲军侯。老将李崇调任敦煌都尉府,算是被下了军权。
直到我听见辛玥接管朔风营校尉。
朝廷妥协了。朔风营终究还是姓了辛。
校场像炸开了锅,可仪仗官却视而不见,朔风营的这些悍卒,不是长安城的金吾卫能震慑的存在。
我死死攥着了望台的栏杆,听着风中传来只言片语。当听到“辛去病”这个名字,和长安为质时,我浑身一颤。三岁多的孩子要去长安当质子?
正当我几乎屏住呼吸,林医官也掐紧我手臂,她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如果不是郭孝强行霸占我,此刻要送走的可能就是我的宝儿了。
她家那个蓝眼睛加上四个陪嫁丫头,辛苦这些年就整出这么个独苗。是整个辛家的指望。更别说他的卷毛蓝眼珠出现在长安,半拉匈奴王族的血脉!哪家王朝敢把朔风营交给他。
孪提雪儿嫁到凉州时,王昭君都还活着。她是匈奴贵女,作为与凉州汉人通婚的表率,点名说要嫁进朔风营。人家早就打听清楚了,嫁的就是辛家嫡子辛玥。那时候汉匈两家甜如蜜,单于来长安求亲,迎接队伍排到三十里铺。
谁想到这才几年。说打就打起来。
酸果儿轻呼一声。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郭孝正在仪仗队前躬身接旨。
腰间佩着青玉印绶的钦使宣读另一份诏书。
整个第九峰燧的校场上旌旗猎猎,金吾卫的仪仗队排成整齐的方阵,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目的金光。这与白狼山那场犒军如出一辙,只是主角换成了郭孝。
校场中央搭起的高台上,铺着崭新的猩红地毯。郭孝身着绛紫色官服,他经过小半辈子的机巧算计,总算走上这个量子态游戏的主角位。
他跪接诏书时,我注意到他手指在微微发抖,这个向来心思深沉的男人,此刻竟也难掩激动。
钦差大臣展开诏书,嗓音洪亮地宣读着封赏。每念到一个头衔,台下就响起一片抽气声。“武威太守司马。”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郭孝的权柄扩展到了一郡之地。
“河西巡边使。”整个老兵阵列开始浮动。这意味着持节巡查玉门关至金城关防务的大权。难怪他答应我那么痛快,说将来的整个凉州,随我左右。
“护羌校尉丞”我倒吸一口凉气。他竟然闯进了凉州权力核心,尽管还仅仅是摸到个边。可几年后呢?十年后呢?
我不由被绝望感扼住喉咙,胸脯剧烈起伏着,几乎喘不上气。我怕穷尽一生也逃不出他手心。
他的盖世功勋是我的计策,朔风营最后的翻盘是因为我,最后关头,缝合伤口的伤员竟然重新出现在战场。还有镜子里的那个美貌容颜,没哪个男人能放手。
不,他不会放过我。
犒军的赏赐一箱箱抬上来。丝绸、铜钱、美酒。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套崭新的铠甲,据说用的是西域进贡的寒铁打造。郭孝当众穿上,铠甲的金属叶片碰撞声清脆悦耳,这是举世无匹的荣耀。
足以让天下孺子蒙羞。
这是大汉朝绝无仅有的错配。
我站在了望台上,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忽然明白了朔风营百年来的传统,永远分兵两处,就像现在这样。白狼山在庆功,第九峰燧也在庆功。
即便一处全军覆没,另一处也能保住这支铁军的薪火。
台下骚动起来。原来是钦差取出了最后一道诏书,要求新任护羌校尉丞送质子入京。郭孝的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望向我的方向,又迅速移开视线。
酸果儿拽了拽我的袖子,小声道:“司马大人的儿子要去长安为质,是什么意思。”
校场上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郭孝被将士们高高抛起。可当他被抛到最高处时,我看见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着了望哨,那是我藏身的地方。
我昏头了。郭孝没儿子,那不是意味着我宝儿,是他唯一的孩子。我宝儿要进长安当质子?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嗡嗡作响。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向后栽去。
“荀姐姐!”酸果儿的惊呼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昏迷中,我仿佛看见长安高大的城墙,看见森严的宫门,看见我的宝儿穿着小号的帝衣,站在陌生的庭院里哭泣。
而王棱,那个曾经温柔待我的男人,会怎样对待这个流着他血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