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川流域,那片被太子亲赐的富饶土地,在张铁山短暂的治理下,已然焕发出了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然而,当那道任命他为“九州藩属军总监”的将令,由羽林卫的传令兵送到他面前时,他知道,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刚刚开始的、平静的建设者生涯,结束了。
他没有立刻动身。在出发前往熊本城的前一夜,他召集了他麾下所有的核心班底——山本勘助等新降的武士,以及藤原雪子。
昏暗的烛火下,张铁山展现出了一个领主应有的、沉稳的成长。他不再是那个凡事都亲力亲为的百户,他开始学习授权与分工。
“山本勘助。”
“在!”那位曾经的细川家剑术教头,如今已是张铁山最信赖的武将,他单膝跪地,神情恭敬。
“我走之后,你便是我市来铁山营的‘家老’(首席家臣)。”张铁山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领地内所有军事、防务,皆由你全权负责。那三百新附的足轻,你要给我在一个月内,练出个样子来!”
“是!属下必不负主公所托!”山本勘助重重叩首,眼中闪烁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
张铁山又看向另一名老兵:“王五,屯田、修路、建房,这些事,交给你。别让那些倭人闲着,也别让他们饿着。”
“头儿放心!”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藤原雪子的身上。
“雪子,民政、户籍、以及与村民的沟通,都交给你。你是他们的桥梁,也是我的眼睛和耳朵。”
“大人……”雪子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担忧,“熊本城,如今是龙潭虎穴。那些大名,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您此去……”
“守好这里。”张铁山打断了她的话,他的声音,难得地柔和了几分,“守好我们好不容易才建起来的这个家。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雪子微微一怔,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家。这个字,从这个征服者的口中说出,竟让她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温暖。她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从单纯的“主从”,开始向着一种更为紧密的“事业伙伴”转变。
……
熊本城,天守阁。
这里,已经不再是太子的临时行辕,而是孙可望的“九州镇抚司副使”帅府。其守备之森严,远比太子在时更具杀气。每一处关隘,都站着两名如同铁铸雕塑般的羽林卫甲士,他们那从面甲后透出的冰冷目光,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者不寒而栗。
张铁山抵达后,在层层通报之下,终于见到了孙可望。
孙可望没有客套,直接将他带到了那副巨大的九州地图前。
“张总监,”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向他阐明着任务的本质,“殿下要的是三万能打仗的兵,一个月内,送到本州。我不管你怎么做,用什么方法。”
他用马鞭,重重地点在地图上那些代表着不同大名的色块上。
“大名们会提供兵员、甲胄和粮饷。你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东西,从他们那涂满了油的、滑不留手的手里,‘拿’过来。”
他转过身,逼视着张铁山,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拿不到,殿下问罪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他将一份早已拟好的、详细到令人发指的、按各藩石高摊派的征兵清单,交到了张铁山的手中。同时,他下令道:“来人,传我将令,拨羽林卫一百精锐,充作张总监亲兵护卫,即刻起,听凭总监调遣!”
一百名羽林卫!
张铁山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支力量,既是他执行命令时最锋利的工具,也是孙可望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柄利剑,是监视他、随时可以取而代之的枷锁。
次日,熊本城,一处专门用于会客的偏殿。
孙可望早已用他那不容拒绝的方式,将九州各大名的家老或继承人,“请”到了熊本城。张铁山以“总监”的身份,召开了他的第一次征兵会议。
偏殿之内,气氛诡异。各家代表对这位新晋的“农人子爵”表面上毕恭毕敬,行礼问安,礼数周全。但当张铁山将那份征兵清单分发下去时,言辞间,便充满了各种“软钉子”。
“总监大人,”筑前黑田家的家老第一个开口,他脸上堆满了为难的笑容,“非是我家主公不愿为太子殿下效力。实乃……我筑前之兵,皆为抵御北方蛮夷之精锐,不善水土。若贸然调往本州,恐水土不服,折损于途中,岂非辜负了殿下重托?”
“是啊,是啊!”肥前锅岛家的代表也立刻附和,“我肥前之地,刚刚经历旱灾,领内无青壮,无粮草。大人您看,能否宽限数月,待秋收之后,我等必当竭尽全力!”
“总监大人仁德,不如准许我等用金钱代替兵役?我等愿出双倍的价钱!”
他们再次上演了哭穷、哭惨的戏码,将自己描绘得如同即将破产的地主,将张铁山捧得如同救苦救难的菩萨。
张铁山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再与他们进行任何无谓的辩论。他只是平静地坐在主位上,默默地听着所有人的哭诉,直到所有人都说无可说,大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用一种与他“农人子爵”身份完全不符的、沉稳的语气,宣布了他的计划。
“既然各位大人都有难处,本官也不能强人所难。”
他看着那些脸上露出喜色的代表们,话锋一转。
“明日起,本官将亲自巡视各藩,从实力最强的筑前黑田家开始,‘协助’各位大人,清点户籍,遴选兵员。本官倒要亲眼看一看,诸位的领地,是否真如各位所言,已是‘家家户户皆缟素,十室九空无壮丁’了。”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代表的侥幸之心。
会议结束后,孙可望的亲兵,便“请”张铁山去了天守阁。
“张总监,”孙可望坐在帅案之后,用一种近乎嘲讽的语气,对他进行着“指点”,“你以为,你亲自上门,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吗?”
“他们会让你看到空无一人的村庄,和病入膏肓的老人。他们会用一百种你闻所未闻的法子,让你无功而返。”
张铁山对着孙可望,恭敬地行了一礼。
“孙指挥,”他沉声答道,“卑职既为总监,当先按规矩办事。若规矩行不通,再请指挥大人您,用‘刀’不迟。”
孙可望闻言,发出一声冰冷的、不屑的轻笑。
“好。你去‘按规矩办事’。”他站起身,走到张铁山面前,用马鞭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你给本官记住,殿下给的时间,只有一个月。”
“当你失败的时候,我会用我的方法来解决问题。届时,殿下自然会知道,谁是能为他办事的干臣,谁是……天真的好人。”
张铁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次躬身行礼,而后,转身退出了这座充满了压迫感与杀气的帅府。
次日清晨,一支奇特的队伍,从熊本城缓缓出发。
队伍的最前方,是张铁山和他那面在晨风中飘扬的“雪山樱花”旗。他的身后,是那一百名身披重甲、面无表情的羽林卫护卫。他们如同沉默的钢铁雕塑,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他们的行军方向,直指此行最艰难的一站——九州最强藩,筑前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