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间关大营,一座守备森严的医疗营帐内。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由草药、血腥与潮湿的雨布混合而成的压抑气味。晋王朱慈增,从长达数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悠悠转醒。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痛。
从左肩到右腹,一道狰狞的伤口如同被烈火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昏暗的营帐穹顶。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夹杂着血腥的噩梦,猛然涌入他的脑海。
阴暗的竹林……鬼魅般在竹叶间穿梭的黑影……亲兵们绝望的惨叫……柳生宗矩那双冰冷得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以及最后,那几十名忠诚的卫士,用他们年轻的、决死的背影,为他发起的、自杀式的最后冲锋……
“啊……”他发出了沙哑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
“王爷!王爷您醒了!”守在床边的侍从官喜极而泣。
“我的兵呢?!”晋王猛地抓住侍从官的手,指甲因用力而深陷入对方的皮肉,他用沙哑的声音疯狂地追问,“我的王府亲军呢?!”
侍从官和一旁一名幸存的、浑身缠满绷带的亲兵统领,对视一眼,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王爷……”那亲兵统领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与绝望,“出发时的三百锐士……最终……最终拼死逃回的,不足十人。”
不足十人。
三百……不足十人。
轰——!!!
这个数字,如同一道九天之上的黑色惊雷,狠狠地劈在了晋王的脑海中!
那三百张年轻、骄傲、对他充满了崇拜与信赖的脸庞,就这样……在那个该死的竹林里,化为了冰冷的尸骸?
“啊——!!!”
他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悔恨的哀嚎!他疯狂地捶打着自己那道狰狞的伤口,似乎只有肉体的剧痛,才能稍稍缓解他心中那份足以将灵魂撕裂的罪孽感。
“是我!是我害死了他们!我是罪人!!”
他嘶吼着,任凭刚刚缝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洁白的绷带,直到力竭,再次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就在此时,帐帘被掀开,一个高大而又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太子朱慈烺在下达完所有战略指令后,来到了晋王的营帐。他正好目睹了弟弟情绪崩溃、自残的一幕。
他挥手摒退了帐内所有惊慌失措的侍从和军医,亲自上前,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按住了弟弟那双还在胡乱挥舞的手。
帐内,只剩下晋王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太子哥哥……”晋王看到他,所有的防线与伪装都在瞬间彻底崩溃。他痛哭流涕,语无伦次地承认着自己的罪过,“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他们……是我的骄傲……我的鲁莽……我那可笑的功利心……害死了他们……害死了三百个弟兄……”
他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要跪下,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哥哥……你按军法……把我斩首示众吧……用我的命,去慰他们的忠魂……”
太子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等弟弟的情绪稍稍平复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疲惫与沉重的语气,缓缓开口。
“这场败仗,错,不在你一人。”
晋王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你的错,是出于骄傲的鲁莽。”太子的声音,无比沙哑,“而我的错……”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自责。
“……是接连的胜利,滋生了你的骄傲,也滋生了我自己的骄傲。是我这个主帅的自负,才让你产生了可以轻易取胜的错觉。这三百忠魂的血,一半,记在你的账上;另一半,则压在我的心头。”
这番话,让晋王彻底愣住了。他没想到,兄长没有丝毫的责备,反而将最大的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就是统帅的代价,慈增。”太子告诉他,“一个将领的成长,必然伴随着袍泽的鲜血。你今日所流的眼泪,所感受的痛苦,孤也曾经历过。自怨自艾,是对那些用生命为你换来这个教训的将士们,最大的侮辱。”
他将自己“内外并举”的新战略,简要地告诉了弟弟。然后,他紧紧地握住晋王的手,用一种冰冷而又充满力量的语气说道:
“你要做的,不是在这里求死。而是给孤活下去,记住这份痛,记住每一张为你而死的脸。”
“然后养好伤,变得比以前更强、更冷静。等到我们兵临江户城下那一天……”
太子的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孤要你,亲手去取柳生宗矩的人头,用他的血,来祭奠你的弟兄!”
太子的话,如同一股冰冷的火焰,重新注入了晋王那颗濒临死亡的心。他不再哭泣,眼神中的悔恨与软弱,被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坚定的复仇意志所取代。
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
数日后。
晋王的伤势依旧沉重,但他已经开始在病榻上,让侍从官为他一字一句地阅读前线的战报,研究大阪城周边的详细地图。他将所有的悲痛,都转化为了对战争最冷酷、最理性的分析与学习。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进入帐内,向正在看望弟弟的太子禀报。
“殿下!九州急报!孙指挥使的舰队已抵达博多港,其第一道军令,已让整个九州陷入恐慌!”
太子听完,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