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广河水裹挟着早春冰凌奔涌而下,嶙峋怪石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
刘岳昭勒马临崖,猩红斗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八千湘军铁甲如黑云压境,马蹄声震得两岸峭壁簌簌落石。
\"大帅,这便是《水经注》所载'犁弯天门'。\"
梁学钊白衫单薄,却将马鞭指得稳若磐石。
顺着他所指望去,百丈绝壁上斜插着半截断龙石,千年风雨在石面刻满龟裂纹,倒像是天神掷下的半卷残破战书。
刘岳昭翻身下马,鹿皮靴碾碎薄冰。
指尖抚过石壁上\"勒愧燕然\"四个擘窠大字,墨色早已沁入石髓,分明是两年前自己亲手泼就的朱砂。
那时平定金川的捷报还在驿道上飞驰,谁能料今日又要提剑南征?
\"报——!\"斥候踏雪而来,单膝跪地时冰碴簌簌而落,\"羁縻高州三峒苗民昨夜焚了官仓,筠州驿道发现无头尸七具。\"
梁学钊解下腰间酒囊递去,温声道:\"大帅且饮口烧酒暖暖身子。\"
青铜酒器在暮色中泛着幽光,刘岳昭仰颈痛饮,却见白衣谋士忽然瞳孔骤缩。
破空声来得比朔风更厉。
三支淬毒弩箭自崖顶松林激射而下,梁学钊白衫翻卷如鹤翼,竟是用血肉之躯撞偏了箭矢。
最后一支毒箭没入他右肩时,刘岳昭的佩剑\"沧溟\"已然出鞘,剑光如匹练贯入偷袭者咽喉。
\"仲宣!\"刘岳昭接住软倒的身躯,掌心瞬间洇开黑血。
怀中人面色青白如宣纸,嘴角却噙着笑:\"大帅无恙...便好...\"
篝火在帅帐内噼啪作响,随军郎中剜出的毒肉盛在铜盆里,泛着诡异的靛蓝。
刘岳昭解了锁子甲,玄色中衣被冷汗浸透。
榻上人气息游丝,腰间玉坠忽明忽暗——那是咸丰六年长沙城破时,他从瓦砾堆里刨出的举人印信。
\"拿冰来!\"刘岳昭将梁学钊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想起同治元年春在嘉陵江畔。
彼时暴雨冲垮浮桥,正是这双执笔的手死死拽住缰绳,硬是在怒涛中拖回三十车粮草。
此刻掌心温度却在急速流逝,像沙漏里抓不住的流金。
更漏滴到丑时三刻,梁学钊忽然睁眼。案头烛火无风自动,映得他眸中似有星河倒转:\"大帅可记得...鄱阳湖夜宴...您说平生最恨...铜雀春深锁二乔...\"
话音未落便呛出血沫,溅在刘岳昭腕间佛珠上,一百零八颗菩提子瞬间绽开血梅。
\"本帅不准你死!\"刘岳昭劈手扯断佛珠,檀木珠子滚落满地,\"传令三军,即刻伐竹制筏。就算要闯阎罗十殿,本帅也要向孟婆讨回这碗汤!\"
帐外忽起骚动,参将疾步来报:\"有使者以湖南周宽世提督之命求见,说是...有解药。\"
带进来。\"刘岳昭将染血的佛珠塞进梁学钊掌心,转身时猩红斗篷卷起森冷杀气。
帐帘掀起的刹那,寒风裹着个戴银项圈的苗家少女飘进来,月光在她百褶裙上织出青磷似的纹路。
少女屈膝行礼,银饰叮当如泉鸣:\"乌蒙山七十二峒总峒主阿萝,奉上碧血蒺藜解药。\"
她捧出个竹筒,筒身密布着血色符咒。随军郎中刚要接过,刘岳昭的剑锋已抵住少女咽喉:\"苗疆'鬼师'炼的毒,解药需用下毒者心尖血做引,你是那刺客同党?\"
帐外忽然传来湘军骚动。
阿萝轻笑,腕间银铃无风自动:\"大帅请看。\"她指尖划过竹筒,三条金线蛇应声钻出,蛇信正舔着梁学钊腕脉。
刘岳昭剑锋入肉半分,血珠顺着银项圈滚落:\"若救不活他,本帅便用南广河水灌了你们七十二峒的祖洞!\"
金线蛇突然暴起,毒牙深深刺入梁学钊虎口。
昏迷之人浑身剧震,肩头箭伤竟涌出汩汩黑血。
阿萝疾退三步避开剑锋,从筒中倒出枚翡翠似的药丸:\"请大帅以三更露水送服。\"
刘岳昭掐住少女下巴逼她吞下半颗,待半柱香后无虞,方将药丸含化渡入梁学钊口中。
帐外朔风卷着苗语歌谣忽远忽近,像是吊魂的经幡在夜空飘荡。
寅时初刻,梁学钊指尖忽然颤动。
刘岳昭低头看去,那枚染血的举人印信玉佩正泛着幽光,玉佩背面隐约显出个\"梁\"字,这分明是三甲世业堂梁学钊的家徽。
\"报——!\"晨光熹微时哨骑撞进大帐,\"羁縻筠州哗变,知州首级悬在城门!\"刘岳昭霍然起身,锁子甲相击声惊醒了榻上人。
梁学钊惨白手指攥住他战袍下摆:\"大帅,苗疆...\"
帐外忽然箭如飞蝗。阿萝旋身甩出百褶裙,银铃震碎七支狼牙箭。
她掷出个染血的蜡丸,丸中密信盖着熟悉的虎钮印,
正是周宽世的提督大印。
刘岳昭捏碎蜡丸,帛书上字迹刺目:\"刘岳昭若在石门关遇刺,必中蛇毒,请务必速往救治\"。
梁学钊突然剧烈咳嗽,呕出的黑血在羊皮舆图上蜿蜒成川黔边界线。
晨光中,石门关的\"勒愧燕然\"石刻泛着血光,倒像是块未愈合的旧伤疤。
\"击鼓聚将!\"刘岳昭斩断帅案一角,\"传令各营,今日申时兵分三路。本帅要亲手把周军门的帅旗,插在石门关最高处!\"
刘岳昭现在对周宽世这个族妹刘静姝的夫君,有点视若神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