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的安庆城外,蝉声噪得人心烦意乱。
梁学钊站在营帐前,素白长衫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墙,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离开岳麓书院时,山长将一方青玉镇纸压在他掌心:\"此去江涛如血,望君归来仍是白衣。\"
江鸥掠过水面,翅尖沾着血色残阳。少年伸手按住腰间玉佩,那是去年在书院后山救下落难樵夫时,老丈硬塞给他的谢礼。
玉佩上雕着团云纹,此刻被江水浸得透亮。
\"公子,大帅请您过去。\"亲兵的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梁学钊整了整衣襟,袖口磨白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这身衣裳还是临行前母亲亲手浆洗的,说是要他在血火兵戈里记得读书人的本分。
衣襟内侧用黛青丝线绣着\"慎独\"二字,针脚细密如母亲临别时的泪痕。
中军帐内飘着苦艾燃烧的气味。曾国藩正俯身在地图前,烛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
梁治达见儿子进来,布满血丝的眼睛亮了一瞬,旋即被忧虑覆盖:\"钊儿,你昨日说的断粮之策...\"话音未落,案头烛火突然爆出灯花,将地图上的安庆城映得忽明忽暗。
\"学生斗胆。\"梁学钊的声音清越如磬,与帐外隐约的杀伐声形成奇异的和鸣。
他走到沙盘前,指尖掠过蜿蜒的长江,在青瓷茶碗里蘸了些冷茶。
水滴顺着沙盘上的沟壑蜿蜒而下,恰似一条暗流涌动的支流。
曾国藩直起身,砚台里的墨汁荡起细纹。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惊得烛火猛地一颤。梁学钊的衣袖扫过沙盘,三枚铜钱不知何时已落在象征怀宁的土丘旁。
铜钱上\"咸丰通宝\"的字样在烛光里泛着幽光,其中一枚边缘还粘着半片干枯的芦苇叶。
\"这几日学生观察江面浮尸,发现两处蹊跷。\"
少年手指轻叩沙盘边缘,震得铜钱微微颤动,\"其一,尸首多呈仰面朝天状,说明沉尸处水流湍急;其二,衣襟结扣皆为右衽,与太平军惯用左衽不同。\"他说着解开自己衣领,露出内衬左衽的白色中衣,这是临行前特意改制,只为今日这番演示。
帐外忽起一阵喧哗,梁学钊却恍若未闻。
他从袖中抖出几片碎布,布料边缘焦黑卷曲:\"这是前日火攻时拾得的帆布残片。
诸位请看这经纬走向...\"他指尖在布纹上轻轻一划,\"湘北麻布多是纵三横四,此布却是纵四横五,正是怀宁织造局的独门手艺。\"
曾国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个月前,就是这个白衣少年在藏书阁发现白蚁蛀书的蹊跷,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蠹虫作祟,唯有他注意到书架底层的《水经注》完好无损。
那日他踩着满地碎纸,在蛀空的书架夹层里摸到半块松烟墨,墨香里混着淡淡的樟脑味,这才顺藤摸瓜揪出监守自盗的书吏。
\"梁公子可有实证?\"曾国荃掀帘而入,甲胄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他腰间佩刀尚在滴血,在地毯上洇出暗红的花。梁学钊注意到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正是三日前阵亡的张参将旧物。
少年不答,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个青布包裹。层层揭开,竟是半截泡得发白的稻穗,穗尖还粘着几粒晶莹的河砂。
\"今晨学生雇渔人潜水探查,在河底淤泥中取得此物。\"他将稻穗浸入茶碗,浑浊的水面顿时浮起油花,\"桐油遇盐则凝,诸位不妨尝尝。\"
说着竟舀起半勺茶水一饮而尽。
曾国荃的喉结动了动。
帐外暮色渐浓,江风裹着潮湿的腥气涌入,将少年白衣吹得如帆鼓动。
忽有马蹄声破空而来,探子滚鞍下马时,怀里跌出个油纸包,正是梁学钊清晨派去下游的暗哨,纸包里裹着三根浸透桐油的麻绳。
当夜子时,二十艘舢板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
梁学钊站在指挥船的桅杆下,看着月光在白衣上流淌如水。他解下腰间玉佩悬于桅灯旁,青玉在月光下泛起涟漪般的纹路。
三更梆子响时,东南风骤起,将船头白帆鼓成满月。
\"公子,水鬼队已就位。\"老船公的声音沙哑如裂帛。
梁学钊颔首,指尖在玉佩上轻轻一弹。清越的玉鸣声中,二十道黑影如鱼跃入江。
少年俯身掬起一捧江水,看着掌纹间游动的银色小鱼——这是岳麓山涧特有的月华鱼,只在子夜现身。
远处忽然腾起火光,紧接着传来闷雷般的爆响。
江面炸开数丈高的水柱,破碎的油布混着稻谷冲天而起。
梁学钊闭目细听,在轰鸣声中辨出七长八短的钟声,正是他事先约定的得手信号。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白衣下摆沾着的江藻随波轻摆,恍若宣纸上晕开的水墨。
\"报!怀宁方向燃起三处烽火!\"探马的呼喊撕破夜空。
梁学钊嘴角泛起淡淡笑意,将玉佩收入怀中时,指尖触到个硬物,那是今晨在江滩拾得的太平军腰牌,牌上刻着的\"翼\"字缺了半边,却让他想起书院藏书楼里那本缺页的《梦溪笔谈》。
江风忽转凛冽,带着焦糊的谷香。
少年望向对岸忽明忽暗的火光,忽然解开发带。乌发披散的瞬间,二十支火箭齐发,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江面上,白衣胜雪,发丝如墨,恰似一局未尽的水月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