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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炙烤着延平门的青石板,蝉鸣声此起彼伏。一名身着赤色劲装的女镇灵使手背负斩妖刀,正仔细检查着车队第二辆马车。凤鸣隔着车帘缝隙,看见她掀开帘子,往车内扫视一圈,见没有异常。女镇灵使抱拳向裴婉君致歉:“多有叨扰,得罪了。” 说罢便转身示意放行。

恰在女镇灵使抬手示意放行之际,城门外忽然走进三人,为首者正是左少卿,身后跟着李三郎与狄隐娘。

凤鸣透过帘子缝隙望去,见左少卿抬眼望向马上的李义山,脸上笑意骤起,团团一揖:“义山兄!许久未见,今日竟在此处相逢。” 他目光扫过车队,落在堆得冒尖的行李马车上,眉峰微挑,“看这车马辎重,兄台莫不是要举家迁居?”

李义山翻身下马,拱手还礼,“承蒙朝廷不弃,派我前往益州任职。” 他瞥向两侧的镇灵使和镇灵卫队伍,明知故问,“御常寺此番全城戒严,可是有大妖作祟?”

左少卿嘴角抽搐,面上却仍挂着笑:“不瞒兄台,确有个狡猾的妖物细作混入人间。”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城墙,“只是这妖物既敢混迹市井,怕是早有防备......” 话音未落,便被李义山含笑打断:“听闻妖物皆有飞天遁地之能,若真想逃,怕是这城门关卡......” 他拖长尾音,意味深长地看向左少卿。

左少卿笑容僵住,心底暗骂李寺卿愚蠢,面上却只得做出痛心疾首之态:“职责所在,聊表寸心罢了。” 他抬手虚引,“义山兄既已验过文书,不妨早行。日头正毒,莫误了行程。” 说罢侧身让开,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李义山足尖轻点地面翻身上马,掌心向前轻挥。随着一声 “驾” 的低喝,胯下骏马缓步向前。经过左少卿身侧时,对方拱手朗声道:“益州路遥,望义山兄珍重!” 他在马上欠身回礼,指尖攥着缰绳轻轻颔首,忽而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黑马长嘶一声,蹄声骤然急促,带动整队车马向城门方向碾去。

车轮碾过地面,扬起细薄烟尘。行出里许后,凤鸣掀开舆窗竹帘。凤锦和裴婉君也凑到近前,三双眼睛望向逐渐缩小的延平门。裴婉君指尖捏紧窗沿,眼底浮动着对青鸟的牵挂;凤锦咬着下唇,睫毛上还凝着未干的水雾;凤鸣别过脸去,却在发丝遮掩下悄悄抹了抹眼角。

裴婉君仰头吸入一口裹挟着尘土气息的风,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渐渐凝作眼底的星芒。她扶着车壁坐回锦垫,指尖仍紧紧攥着窗沿垂下的流苏 —— 那帘子因马车颠簸不住扬起,露出一线流动的天光。她望着云絮翻涌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青鸟负剑而立的身影,喉间不由得轻念:“愿你安好......”

一旁的凤鸣凝望着车窗外逐渐缩小的长安城轮廓。她望着延平门箭楼上飘扬的旌旗,喉间忽然涌上酸涩,胸腔里翻涌的往事如潮水般漫过心尖,禁不住长叹一声。

凤锦将脸颊埋在膝头,裙裾已被指尖揪得皱巴巴。她数着马车颠簸的节奏,直到听见凤鸣的叹息,才转头望去,凤鸣眼底映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场景,明明灭灭间藏着化不开的愁绪。她默不作声地伸出手,将自己温热的掌心覆在凤鸣手背上,拇指轻轻摩挲着—— 这是她们无需言说的默契。

马蹄声碎如珠玉,车轮碾过地面的 “隆隆” 声中,车队逐渐化作地平线上的黑点。

彼时,无尽的黑暗如墨汁翻涌于寰宇之间,时间的刻度被腐蚀成齑粉,空间的轮廓扭曲成混沌的旋涡。四下寂静似凝固的沥青,连呼吸的声线都被碾压得支离破碎,唯有永恒的死寂在虚空中疯长,织就密不透风的帷幕,将所有鲜活的声响绞杀殆尽。

青鸟孤悬于无垠的墨色深渊,像一粒坠入永夜的星子,在混沌的虚无中浮沉。他伸出手探向四周,试图攫住黑暗中的微光,可每一次探手都陷入更深的虚空。恐惧如潮水漫上心头,他疯狂挥动双臂,却连一丝波纹都未能惊起——这深渊吞噬了所有声响与希望,只余永恒的寂静在耳畔嘶鸣。

他看着眼前的黑暗虚空,每一次转动眼球都像在搅动深海里的淤泥,奢望能撞碎某片凝固的黑暗,让光的碎屑漏进来 —— 可除了自己脉搏的轰鸣,什么都没有。那声音闷在胸腔里,像被水浸泡的战鼓,每一声都震得胸骨发疼,反倒让四周的死寂愈发粘稠。

他试图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捕捉一丝方向。然而每一次的探寻,都如同将石子投入无底深渊——目光所及之处,唯有吞噬一切的黑暗在无声蔓延,连最微弱的光点都吝于显现。混沌的思绪在脑海中翻涌,不安如同附骨之疽般啃噬着他的理智。这个陌生而压抑的空间从何而来?那条可能存在的生路又隐藏在哪里?这些问题像蛛网般缠绕着他的意识,越挣扎便束缚得越紧。

\"我……为何在此?\"

这疑问在他脑海里反复撞击,像一只困兽撕扯着牢笼。他试图追溯记忆的碎片,可黑暗吞噬了一切线索。他想呐喊,想撕裂这死寂的虚空,可喉咙里仿佛灌满了铅,连一声呜咽都挤不出来——只有无声的震颤在喉间滚动,最终消弭于无边的墨色里。

他拼命在记忆深处翻找,却只触到一片荒芜的空白。越是用力回想,太阳穴便越是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千万根银针在颅内翻搅。那些本该存在的记忆碎片,此刻竟像被某种力量彻底抹去,只留下令人窒息的虚无。

他在这片黑暗中漫无目的地漂浮,如同被遗弃在无尽黑暗深处的尘埃,既无方向,亦无归途。他奋力扭动身躯,试图在混沌中辨明方位,可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换来更深重的绝望。黑暗如粘稠的墨汁将他层层包裹,化作一座无形的囚笼;而四周死寂的压迫感,则像一只无形巨手,正一寸寸碾碎他残存的希望。

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混沌中,他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飞虫,徒劳地挣扎着。忽然,一缕飘渺的声线穿透永恒的寂静,那声音如同隔着重纱的耳语,带着某种跨越时空的执念,在混沌帷幕后若隐若现。他混沌的意识为之一震。

他屏住呼吸,竭力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丝细微的震颤。那声音时隐时现,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得几乎要被永恒的黑暗吞噬。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遥远的彼岸传来,带着某种令他灵魂颤栗的熟悉感。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一股难以名状的渴望在血液中奔涌。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苏醒。就在他即将触及什么时,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的琴弦,余韵还悬在黑暗里,源头却已消逝无踪。

青鸟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疯狂地扭动身躯,像溺水者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先前更加令人窒息。但某种直觉告诉他,那声音绝不会就此消失——它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回荡,等待着他去追寻。

他绷紧全身肌肉,像困兽般在黑暗中奋力挣扎。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每一寸肌肉纤维都在抗议着这近乎自虐的扭曲。他试图翻转身体,让视野能触及更远的黑暗,哪怕只能多看到一寸空间。

最终,他像断线的木偶般瘫软下来。黑暗依旧,但那缕声音的余韵却在意识深处灼烧出鲜明的印记。就像夜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越是抓不住,就越在记忆里熠熠生辉。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意义。当那个声音再度浮现时,他条件反射般绷直身体,连呼吸都为之停滞。耳廓微微颤动,极尽全力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丝波动。可那声音始终蒙着厚厚的迷雾,如同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在说话。但奇妙的是,每当这飘渺的声音响起,他血管里好似凝固的血液就会重新开始流动,就像在永夜里突然看见萤火虫的旅人,明知那点微光不足以指路,却还是忍不住追随着它。

现在,等待声音再现成了他在这片黑暗里唯一的仪式。每次声响过后,他都会在虚无中划下新的刻痕,用想象补全那听不清的词句。这些残缺的音节像黑暗中的路标,虽然模糊,却让他确信自己并非身处绝对的孤绝之中。

在这片凝固的黑暗中,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细长的丝线。青鸟蜷缩在虚无里,意识在清醒与恍惚间浮沉。每一次黑暗即将吞噬理智时,他都用尽全力攥住那缕飘渺的期待——就像抓住深渊里垂下的蛛丝。

漫长的等待模糊了时间的边界。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临界点,那个声音再度穿透黑暗。但这次,声波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水晶,突然变得清晰可辨。一个温润的女声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每个音节都像月光下的涟漪,在黑暗里一圈圈漾开。

这声音带着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来自某个被遗忘的梦境。他的瞳孔微微颤动,心脏突然漏跳一拍。那声调里藏着某种他灵魂深处记得的韵律,就像婴儿记得母亲摇篮曲的节奏。虽然记忆依旧模糊,但一种本能的安心感正顺着脊椎缓缓蔓延,像是冻僵的旅人终于触到了第一缕篝火的热度。

他阖上双眸,任由那声线如春日溪水般漫过耳畔。细碎的音节里好似裹着草木清香,在浓稠的黑暗中凿开一线天光。暖意自心口漫开,像久冻的土地迎来第一缕春晖,将蜷缩在记忆深处的寒凉一寸寸融化。原来声音真的可以有形状 —— 是她指尖拂过他睫毛的轻柔,是担架碾碎落叶的沙沙声,是此刻近在咫尺的、带着哽咽的呼吸。这缕温柔的光啊,正顺着听觉的脉络,织就穿透永夜的锦缎。

之后的每一次出现,渐渐地,那声音如同拨开雾霭的晨钟,一次比一次清晰。虽然依旧轻柔似耳语,但已能辨出话语里的温度。女子絮絮地说着院中新开的花朵,说着街角胡饼店飘来的香气,这些细碎的日常像一串温润的珍珠,滚落在青鸟混沌的意识里。

\"快看啊,今天的阳光多美,暖得让人心都化了……\"

那声音像一缕游丝,轻轻缠绕在他耳际。他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缓缓掀开——却在睁眼的瞬间凝固了呼吸。

一道银白色的光痕,如利刃般劈开了亘古的黑暗。

那光线细若游丝,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如同黑暗混沌被劈开时的第一缕光。他本能地想要靠近,可身体反复挣扎,依旧丝毫未动半分。他心急如焚,绷紧的每一寸肌肉不停挣扎,喉间挤出无声的嘶吼。在剧烈的动作中,女子的声音突然中断,唯有那道光芒依旧悬在远处,像黑夜海面上的灯塔,沉默而固执地亮着。

他凝望着远方那抹微光,胸中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希冀。那光芒虽细若游丝,却在他心底点燃了不灭的期盼。

时光如枯叶飘零,在漫长的虚无中轮回更迭。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之际,那熟悉的女声再度响起——

\"该醒来了。\"

清泠如寒泉漱石,明澈似玉磬击冰。这一次,声音穿透混沌,字字分明地叩击着他的耳膜,在死寂的深渊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浑身一震,拼命向光源处挣动。每一次无望的挣扎都让肌肉发出悲鸣,可他仍执拗地重复着徒劳的动作——哪怕感知不到丝毫位移,也不愿放弃这黑暗中唯一的指引。

渐渐地,那原本细若琴弦的光痕,竟在他眼前舒展成了一条光带。青鸟惊觉自己确实在靠近光源,虽然他的挣扎依旧毫无章法,身躯却如同被无形的旋涡牵引着,一寸寸向着光明漂去。这个发现让他心头狂跳,手上的动作愈发急切。

然而当余音消散,他的身躯便如陷泥淖,任凭如何挣扎都寸步难移。他渐渐明悟,唯有在那声音响起时,方能逆着黑暗向光痕泅渡。于是他将自己化作一尊石像,在永恒的寂静中等待下一次天籁的降临。

当熟悉的嗓音再度穿透虚无时,青鸟骤然暴起,如离弦之箭扑向光源。女子的声音带着碎玉般的清越:\"你答应过要带我去看大唐的山与水......\"这呼唤似远似近,仿佛她正站在时光彼岸向他招手。他的身躯突然轻若飞絮,所有疲惫都消弭在话语激起的涟漪中。

\"你说过,有你在我便不再害怕......\"声线陡然贴近,宛若耳畔呢喃。他的动作愈发急促,指尖在虚空中划出残影。\"快醒醒,你答应过我......\"尾音尚在回荡,他的指腹已触及那道垂落的光幕。霎时间,如万千琉璃光华在他眼前迸溅开来。

这黑暗中降下的天光,却蕴含着不可思议的温暖。青鸟整个人浸沐在光晕之中,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退散。他仰首望去,光源处散发着柔和的月白色辉光,丝毫不觉刺目。他双臂不由自主地向上伸展,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虽然感受不到身体的移动,却能清晰地察觉到与光源的距离正在缩短。

渐渐地,温暖的光辉渗入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像浸泡在温泉中,血液里仿佛流淌着融化的阳光。这温暖越来越炽烈,却不灼人。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在这神圣的光辉中,他恍惚看见无数细碎的画面在眼前流转——青山绿水间,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等他赴约。

就在穿透光幕的刹那,他的视线如同浸在晨雾中的水墨,朦胧间只见色块浮动。他闭目凝神,待眩晕稍减,最先感知到的竟是一双温软的手正紧紧包裹着自己的手掌——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鲜活的血脉跳动。

视野渐渐澄明,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素帐低垂的榻上。窗外传来一串雀鸟的啁啾,晨曦斜斜穿过雕花棂窗,在地上烙出斑驳的光纹。榻边伏睡的女子青丝微乱,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唯有肩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的目光落在交握的双手上。女子纤长的手指上和手背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好些伤痕,显然是被尖锐之物所伤。顺着手臂往上望去,当看清那张挂着泪痕的睡颜时,青鸟浑身一震——竟是清韵代!

他看见她苍白的面容上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睑虽然紧闭,却遮不住那红肿的眼眶。清韵代的手指在他掌心无意识地收紧,即使在睡梦中仍呢喃着他的名字——\"青鸟!\"

这声呼唤如同利剑劈开混沌,记忆的洪流轰然倒灌:童穆须的法力贯穿胸膛的剧痛,血水模糊的视线里,那道撕裂战场的金色光芒。而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分明看见山岩上伫立着头戴面具的魔族女子,她的衣袂在腥风中猎猎作响......

青鸟猛然收拢五指,却触到一团温软——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还被清韵代紧紧攥在掌心。她纤瘦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触感烙进骨血里。他怔怔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的体温正透过皮肤传来,像一缕春风融化了记忆里的冰霜。

\"唔...\"清韵代在梦中轻颤,感受到掌心的力道,睫毛如惊蝶般抖了几下。待迷蒙的视线对上青鸟清明的目光时,她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摇头。当终于确认不是梦境时,一滴热泪\"啪\"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

\"青鸟,你......你终于醒了......!\"

清韵代的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那双布满伤痕的手突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泪水在她眼中积蓄,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最终不堪重负地滚落。一颗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下,在下颌处悬停了片刻,最后\"嗒\"的一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她的嘴唇轻轻颤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汹涌的情绪哽住了喉咙。新涌出的泪水冲开了脸上干涸的泪痕,在晨光中闪着晶莹的光。握着青鸟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仿佛生怕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

青鸟怔怔地望着清韵代,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见她泛红的眼眶里还噙着未落的泪,长睫被浸得湿漉漉的,在晨光中微微发颤。她咬着的下唇已经失了血色,却仍止不住地发抖。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道未干的泪痕上,心尖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记忆里那个总是从容淡雅的清韵代,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慌乱无措。她握着他的手太过用力,甚至让他觉得有些疼,可他却舍不得挣开半分。

喉结滚动了一下,青鸟想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只好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触到一片湿凉,那温度烫得他心头一颤。她的皮肤冰凉,却在被他触碰的瞬间,泛起了一丝血色。

\"我......\"他艰难地挤出几个气音,拇指轻轻蹭过她眼下的泪痕,\"让你......担心了......\"

清韵代闻言,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烫着了似的。她突然俯下身来,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青丝垂落遮住了脸,只有单薄的肩膀在不住地发抖。

\"胡说什么......\"她的声音闷在衣袖间,带着浓重的鼻音,\"只要你......只要你还能醒来......\"

说到一半便哽住了,喉间溢出小兽般的呜咽。她抬起头时,脸上泪痕交错,嘴角却硬是扯出一个笑来。那笑容脆弱得如同春冰,随时要化开似的。

\"我什么都不怕......\"她胡乱抹了把脸,指节蹭得脸颊发红,\"真的......\"

尾音飘忽得几乎听不见,却比任何誓言都重,沉甸甸地坠在青鸟心头。她说着不怕,攥着他衣角的手指却仍在微微发颤,像是要把这些时日的恐惧都从骨血里抖落干净。

青鸟正欲开口,忽听门轴\"吱呀\"一声轻响。他循声转头,晨光中一道身影推门而入——竟是三十娘!

她站在门前,发间银簪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目光扫过榻前交握的双手时,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可算醒了。\"三十娘嗓音里带着蜜糖般的温软,眼底却掠过一丝锐光,径直走到床榻前,\"这小娘子守了你五天五夜,眼睛都熬成桃儿了。\"

她伸手轻触青鸟的额头,指尖传来温凉的触感,这才舒展眉头轻声道:\"烧总算退了。\"目光转向守在床边的清韵代时,眼底泛起几分怜惜,\"那日若不是这丫头用树枝拖着你,跌跌撞撞地撞上我们的车队......\"说着指尖轻轻划过自己脖颈,话音戛然而止,只余下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怕是早被山里的饿狼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清韵代闻言,指尖猛地一抖,掐进青鸟掌心的指甲却迟迟未松。三十娘已转身看向那双交握的手,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瞧着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竟能为你用树枝编成担架,拖着重伤的你在山林里爬了五里地。” 她指尖戳了戳清韵代的衣袖,“之前替你换药时我可都瞧见了,这双手上的刺痕啊,比那些山间猎户的掌心还多。”

青鸟循声望去,只见清韵代的指尖还沾着未愈的血痂,虎口处横七竖八爬着淡红的伤痕,显然是被荆条反复割破后结的疤。那些伤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像落在雪地上的枫叶,每一道都刻着他昏迷时的光阴。

“别…… 别看了。” 清韵代惊觉他的目光,慌忙抽回手,袖口却迟了半步。她耳尖通红,指尖绞着裙子,忽然想起在密林里跌跌撞撞的那个夜晚 —— 枯枝划破绸缎的声音,泥土沙石灌进指甲缝的钝痛,还有担架上那人越来越轻的呼吸。那时她什么都顾不上,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回到人间。

三十娘见状掩唇轻笑,眼尾漾起细纹:\"我们轮番劝她去歇歇,说别等你没醒,她先熬垮了身子骨——可这小娘子啊,倔得像头小驴。\"

清韵代慌忙摆手,衣袖带起一阵药香:\"三十娘疼惜,清韵代心领了,当真不累的。\"

青鸟凝视着她——那双杏眼里蛛网般的血丝,眼睑肿得发亮,半边脸颊还印着衣褶的凹痕,显然是不知伏在榻边昏睡了多久又被惊醒。他喉结滚动,挣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声:\"去……歇着……!\"

清韵代闻言,忽觉胸腔里涌起温泉水般的暖意,终于站起身来,屈膝行礼:\"那……我先去合会儿眼。\"转向三十娘时,腰弯得更深了些,\"劳您费心照看青鸟了。\"

\"瞧瞧,到底是你说话灵验。\"三十娘看着清韵代远去的背影,转头对青鸟眨眨眼。

待清韵代离去。青鸟挣扎着想要支起身子,却仿佛被无形的山岳压着,连抬起脖颈都万分艰难。三十娘连忙伸手按住他肩膀,掌心传来沉稳的力道:\"你这孩子,才从鬼门关转回来,就急着逞强?\"她掖了掖被角,皱纹里藏着怜惜,\"若是让小娘子瞧见你这般不顾惜身子,怕是要哭得更凶了。\"

青鸟只得颓然躺回枕上,干裂的嘴唇开合数次,却只挤出几个气音。喉间火烧般的灼痛让他蹙起眉头,像吞了一把沙砾。

三十娘在案头倒了一汤药,斑驳的陶碗映着她凝重的面容:\"我晓得你满腹疑问。\"她替青鸟拭去额角虚汗,声音放得极轻,\"待你养足精神,咱们再细细分说。眼下啊——\"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先把这碗安神汤饮尽才是正经。\"

三十娘端起药碗,褐色的药汁在碗沿晃出一圈涟漪。她左手稳稳托住青鸟的后颈,右手持着汤匙在碗边轻轻一刮,药汁便顺着匙沿滑入他干裂的唇间。青鸟喉结艰难地滚动,每一口吞咽都牵动胸前的伤口,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待药碗见底,三十娘又取来白瓷水盏。温水入喉的刹那,青鸟睫毛剧烈颤动,像是沙漠旅人忽逢甘霖。他贪婪地啜饮着,有几滴水珠顺着唇角滑落,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三十娘用帕子替他拭去,温声道:\"慢些饮,别呛着。\"

喉间的灼痛终于缓解,青鸟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颈线条渐渐松弛下来。他微微阖眼,舌尖不自觉地舔过恢复湿润的嘴唇,连呼吸都变得绵长了许多。三十娘见状,食指在他眉心轻轻一按:\"这才像话。\"窗外的夕照透过窗纸,在她的发髻上镀了一层暖光。

正说话间,忽听得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间或夹杂着环佩相击的清脆声响。片刻后,但见一位身着藕荷色罗衫的丽人款款而入——正是随意楼东家娘子。她臂挽杏色披帛,发间一支金丝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摇曳,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金光。身后跟着个捧着雕花漆盒的青衣婢女,低眉顺眼地立于门侧。

青鸟见状,强撑着手肘欲要起身,却牵动胸前伤口,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东家娘子见状,连忙快走两步,腕间翡翠镯子碰在一起\"叮\"地一响:\"郎君快别动。\"她抬手虚按,眼波流转间尽是关切,\"方才在回廊遇见清韵代娘子,听闻郎君转醒,特地带了些滋补之物过来探望。\"

她说着从婢女手中接过漆盒,掀开盖子时,一缕清甜的香气顿时在室内弥漫开来。三十娘在旁笑道:\"娘子来得正是时候,这小子方才还倔着要起身呢。\"东家娘子闻言掩唇轻笑,发间珠穗随之轻颤:\"郎君这般知礼,倒叫妾身过意不去了。\"

青鸟闻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他微微颔首,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他的目光看向东家娘子,东家娘子背光站着,那身形好似那晚月光下看到站在岩石上的面具女子。他不由得心中一怔,随即又稳了稳心神,想到之前已然误会过一次,此次对自己又救了一命,怎可再唐突行事。目光不由得转向她手中的食盒,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这分明是随意楼待贵客才用的紫檀食盒,如今却用来给他送药。这份厚待让他胸口发紧,不由得又心生感激之情。

三十娘敏锐地察觉到青鸟指尖的轻颤,见他嘴角微动似要开口,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床前:\"娘子,郎君方才醒转,气血未定,怕是经不得久谈。\"她的手轻轻按在青鸟肩上,力道恰到好处地将他按回枕间。

东家娘子恍然回神,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晃:\"瞧我,光顾着高兴,倒忘了时辰。\"她将食盒轻轻搁在案头,指尖在紫檀木上停留了一瞬,\"这些补品就劳烦姥姥费心了。\"说罢盈盈一礼,身后婢女也跟着屈膝。主仆二人衣袂翩跹,带起一阵沉香风,转眼便消失在房门之外。

三十娘仔细地将食盒收好,回头见青鸟仍睁着眼睛,便替他掖了掖被角:\"好生将养着,莫要胡思乱想。\"她的掌心在他额前一抚,确认无热后才转身离去。房门合上的瞬间,一缕夕照从门缝漏进来,在青鸟枕边投下一线金色的光痕,又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重归寂静。

青鸟目送三十娘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想要起身却连手指都难以动弹,只得静静仰卧在床榻上。胸口的伤处随着呼吸传来阵阵钝痛,像是有把钝刀在血肉间缓慢地研磨。窗棂透进的阳光在帐幔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盯着那晃动的光斑,意识渐渐模糊,最终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不知几度春秋轮转,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窗外依旧是明媚的天光。但这份明亮中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本该人声鼎沸的客栈走廊,此刻竟寂静得能听见檐角风铃的轻响。没有小二吆喝,没有旅客谈笑,甚至连脚步声都杳然无踪。青鸟蹙起眉头,这不合常理的寂静让他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褥,一个疑惑浮上心头:这真的是家客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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