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人心与泔水
来人是村西头的刘三,平日里还算机灵,此刻却是一脸煞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村长!曼丫头!不好了!刘二麻家的……他家媳妇,翠芝嫂子,她……她吐血了!”
杨富贵一听,手里的香料“哗啦”一声洒了一地。
“啥?吐血?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
黄曼曼眉头微蹙,心里却已隐隐有了猜测。
这几日作坊伙食好,顿顿有肉,还有那精贵的臭豆腐和年糕,对于平日里难得沾荤腥的村民来说,不啻于过年。
只是,规矩是死的,一户一人。
家里孩子老人眼巴巴瞅着,那些在厨房帮工的妇人,心思活络些的,怕是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
“爹,别急,我们过去看看。”
黄曼曼扶住险些踉跄的杨富贵,语气沉静。
三人脚步匆匆,很快就到了刘二麻家。
低矮的茅草屋里,光线昏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酸腐气,扑面而来。
刘二麻的媳妇王翠芝,正靠在床头,脸色蜡黄如纸,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暗红的血迹。
她身前的地上,一摊秽物,里面隐约可见未曾消化的肉块和米粒。
刘二麻,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平日里有些木讷怯懦,此刻更是六神无主,搓着手,眼圈通红。
“村长,曼丫头,你们可得救救俺家翠芝啊!”
他声音带着哭腔,噗通一声就要跪下。
黄曼曼眼疾手快,虚扶了一把:“刘二哥,先别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翠芝一见黄曼曼,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头埋得低低的,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还是刘二麻哽咽着道出了原委。
原来,王翠芝在作坊厨房帮工,见每日剩下的饭菜都不少,尤其是那香喷喷的肉,她自己舍不得多吃,就想着多吃几口,回去吐出来喂给家里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这样的妇人,在作坊的八个女工里,不止她一个。
她们大多是家里男人不顶事,或者孩子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才舍了每日三十文的男工机会,来挣这十五文的女工钱。
谁知这法子用了两天,今日王翠芝许是吃得太急太多,回家一催吐,竟带出了血丝。
黄曼曼听着,心中了然。
她看向王翠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翠芝嫂子,你抬头看着我。”
王翠芝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泪眼模糊。
“嫂子,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黄曼曼缓缓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万一自己身子垮了,孩子们怎么办?”
王翠芝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黄曼曼叹了口气,看向杨富贵:“爹,看来咱们的规矩,还得再细化细化。”
杨富贵也是一脸愁容:“是啊,这叫什么事儿啊!”
黄曼曼略一沉吟,心中已有了计较。
“刘二哥,你先照顾好翠芝嫂子,一会儿我让小石送些养胃的米粥和鸡蛋过来。”
她转头对跟来看热闹,却又不敢进屋的几个妇人道:“婶子嫂子们,麻烦帮个忙,去作坊那边传个话,就说今日的晚饭,所有帮工的女眷,都多打一份饭菜,准她们带回家去。”
这话一出,不仅是王翠芝和刘二麻,连屋外那几个妇人都是一愣。
“曼丫头,这……这使得吗?”一个妇人迟疑地问。
黄曼曼微微一笑:“使得。大家干活辛苦,家里孩子惦记着,也是人之常情。”
她又对刘三道:“刘三哥,麻烦你跑一趟,去把所有在作坊上工的人,都召集到院子里,我有话说。”
刘三应声而去。
黄曼曼安抚了王翠芝几句,便和杨富贵一起回了杨家大院的作坊工地。
此刻,工地上的人都已得了信,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见黄曼曼和杨富贵来了,大家都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黄曼曼站到一块垫脚的青石板上,清了清嗓子。
“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今日出了点意外,想必大家也听说了。”
她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在那几个女工脸上顿了顿。
“我知道,作坊的伙食好,大家舍不得,想让家里人也尝尝鲜。”
“之前定的规矩,是每户一人,饭菜也是按人头做的。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
她话锋一转:“从明日起,作坊的伙食,依旧管饱,但会按人头发放固定的份例。比如,每人每顿保证二两肉,一碗菜,足量米饭,外加臭豆腐和年糕各一块。”
“这份例,你们可以在作坊吃,吃不完的,或者想省下来带回家的,都可以。”
“中午,我会给大家伙儿留出半个时辰的功夫,家近的可以回家送个饭,或者自己回去扒拉两口。”
“但是!”黄曼曼语气陡然加重,“我丑话说在前面,私下里靠着在厨房帮工的便利,多吃多占,甚至不顾自己身子,做出像今日翠芝嫂子这般事情的,绝不允许再发生!”
“若有下次,一经发现,立刻开除,永不录用!”
“而且,作坊的食材采买,都有定数,若是有人中饱私囊,导致其他人吃不饱,或者份例不够,一旦查实,我黄曼曼也绝不轻饶!”
她声音清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人听得心头一凛。
这既给足了大家面子和里子,又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堵死了那些想钻空子的人的心思。
“曼丫头这法子好啊!”
“是啊,这样我们也能给家里孩子带点肉腥了!”
“还是曼丫头想得周到!”
村民们顿时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声,脸上都露出了感激和喜悦。
尤其是那几个女工,更是羞愧又感动,纷纷表示以后绝不会再犯。
黄曼曼微微颔首:“大家能理解就好。作坊是大家的,只有作坊好了,大家的日子才能越过越红火。”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么被黄曼曼几句话给化解了。
不仅没引起更大的矛盾,反而让村民们对她更加信服和爱戴。
杨富贵看着自家这“闺女”,心里又是骄傲又是感慨。
这孩子,遇事沉着冷静,手段又灵活,真是天生干大事的料!
接下来的两日,作坊的伙食发放井井有条。
每个人都能领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堂食也好,带回家也好,皆大欢喜。
王翠芝也得了教训,加上黄曼曼特意送去的汤药和吃食,身子渐渐缓了过来,干活也更尽心了。
工地的气氛,因此更加热火朝天。
这日傍晚,夕阳西下,余晖将整个杨家村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色。
作坊的工人们陆续收工回家,黄曼曼正在清点今日的物料。
突然,院门口探进来一个瘦骨嶙峋的脑袋。
那人影在门口逡巡了半天,才颤巍巍地挪了进来。
黄曼曼抬眸望去,目光微微一凝。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风老太。
此刻的风老太,与好几日前那个还指手画脚的老太太,判若两人。
她头发枯黄,乱糟糟地挽在脑后,脸上沟壑纵横,眼窝深陷,颧骨高高耸起,嘴唇干裂起皮。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空荡荡地罩在她身上,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活脱脱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乞婆。
黄曼曼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若非当初风家人做得太过分,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风老太显然也有些局促不安,浑浊的眼睛怯怯地看着黄曼曼,手里还提着一个破了边的豁口陶罐。
“曼……曼丫头……”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破旧的风箱。
黄曼曼放下手中的账册,淡淡地开口:“有事吗?”
这一声“有事吗”,清晰地划清了界限。
风老太身子一颤,脸上的表情更是难堪。
她嗫嚅了半天,才低声道:“俺……俺寻思着,你们作坊……每日总有些……泔水吧……”
她举了举手中的破陶罐:“家里……揭不开锅了……想……想来讨点泔水……喂……喂猪也好……”
说到最后,声音细若蚊蚋,头也垂得更低了。
黄曼曼静静地看着她。
想当初,这老太太何等颐指气使,何等偏心不公。
如今,却为了几口猪食,跑到她这个“不孝孙女”面前摇尾乞怜。
真是世事无常,报应不爽。
黄曼曼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作坊的泔水,每日都有定数,要拉去喂养杨家村统一饲养的猪崽,那些猪崽,将来也是要供给作坊的。”
这倒是实话,她早有计划,要发展养殖,形成一个小小的循环。
风老太闻言,眼中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提着破陶罐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就在这时,刚从工地出来的周若珍和跟着她一起的丈夫风根生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风根生,是风家旁支的人,当初最早一批跟着风家一起逃荒来的,为人还算勤恳老实。
钱多多眼尖,一见风老太那落魄样,再听见“泔水”二字,撇了撇嘴,却没多说什么。
倒是风根生,看着形容枯槁的风老太,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被一种庆幸所取代。
他走到黄曼曼身边,先是恭敬地喊了声:“曼丫头。”
然后才对风老太道:“老太,你……还是回去吧。曼丫头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风老太浑身一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抬头看了风根生一眼,又迅速低下,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院子。
那背影,萧瑟,孤寂,充满了绝望。
钱多多“啧”了一声:“活该!当初那么磋磨大嫂一家,现在知道难了?晚了!”
她又转向黄曼曼,脸上堆起笑容:“曼丫头,你别理她。这种人,给个棒槌她都当针(真)!”
风根生则在一旁叹了口气,对黄曼曼道:“曼丫头,你莫怪。这老太太……唉,也是自作自受。”
他顿了顿,又有些感慨地说道:“还是曼丫头你有本事!这才多久,这青砖大瓦房的作坊眼瞅着就要起来了!听我家多多说,你还打算再建几个窑厂,扩大规模?”
黄曼曼微微颔首:“是有这个打算,杨家村地多,荒山也不少,慢慢来。”
风根生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羡慕和佩服:“俺的乖乖,这手笔可真大!当初俺们选择跟着你干,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风老太消失的方向,压低声音骂道:“都是那老虔婆!还有风二流那不成器的!当初要是风家不那么糊涂,不把大房一家逼走,现在风家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连口泔水都要求爷爷告奶奶!”
钱多多也凑趣道:“可不是嘛!现在村里谁不羡慕咱们能在作坊里干活?顿顿有肉,工钱还高!那些当初跟着风家后面嚼舌根的,肠子都悔青了!”
她又像是想起什么,对风根生道:“当家的,曼丫头之前跟我提过一嘴,说等下一批窑厂建起来,或者作坊再招人的时候,咱们风家旁支这些真心想过日子,又肯下力气的人家,也能给些机会呢!”
风根生一听,顿时大喜过望:“当真?曼丫头,这……这可太好了!”
黄曼曼淡笑道:“风家主家是主家,旁支是旁支。只要是踏实肯干,遵守规矩的人,作坊都欢迎。”
她这话,既是安抚,也是一种筛选。
风根生激动得连连点头:“俺明白!俺明白!俺们一定好好干,绝不给你添麻烦!”
看着风根生夫妻俩千恩万谢地离去,黄曼曼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收拢人心,有时候并不需要多少成本。
一个公正的规则,一点适时的提携,足以。
至于风老太……
她看向风老太离去的方向,眸光深邃。
若她真的山穷水尽,或许,看在杨富贵和那早逝的风家老大的份上,她会让人私下给一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但想从作坊沾光,那是痴人说梦。
有些底线,一旦退让,便后患无穷。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了,夜幕开始笼罩大地。
作坊工地上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几盏巡夜的灯笼,在晚风中微微摇曳。
黄曼曼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正准备回屋再看看明日的规划。
突然,黄小石从外面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神色有些古怪。
“姐!姐!外面……外面风家二叔和爷爷来了!还……还抬着东西!”
风二流?风老爷子?
黄曼曼眉尖一挑。
这两个当初蹦跶得最欢,也是最贪婪短视的家伙,在风家倒台后就销声匿迹了一阵子。
今日怎么突然冒出来了?还抬着东西?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