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陈光也哈着腰赔笑,皂靴尖碾了碾地上炭屑:“嬷嬷只管放心,奴才这就叫人取了秤来,但凡有小崽子敢偷奸耍滑,保管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周嬷嬷淡淡颔首,余光忽然扫到禾穗身后的春桃,枯瘦手指点在她眉心晃了晃:“待清点完了,记着绕路回趟家,回府多久了还没沾过家门,也就你娘老子由得你这野性子。”
春桃吐了吐舌头,攥住嬷嬷袖口晃了晃,“您给我留点体面......”
周嬷嬷被她推着往门外走,廊下还传来她半嗔半笑的数落:“仔细着些当差,我瞧着你家姨娘......”
立在一旁的陈光看得眼皮微颤,藏在广袖中的指尖绞着腰间绦子来回搓动。
不过盏茶功夫春桃已踅回库房,两瓣蔫红的石榴花沾在鸦青发间。春桃气喘吁吁道:“姨娘,周嬷嬷让咱们先验着,她去前库账房帮着讨入库黄册了。“
禾穗抬手替她摘去残瓣,牵起她指尖捏了捏。唇边漾开温软的笑意,春桃望着她眼底的柔光,嘴角也迅速扬起,露出一对梨涡。
禾穗立在库房青石板上,她盯着小厮们倾侧竹篓,炭块滚落时发出青玉相击的脆响。春桃接过小厮递来的油布手套,半蹲在炭堆前,银锤敲在炭块上的声响清越如磬。
忽的,春桃停了手。“姨娘快看!“锤柄挑起一截炭条,本该如墨玉匀整的银丝炭,棱线处凝着层白花花的粉末,像老墙剥落的石灰。
禾穗闻言忙走过去俯身细看,春桃已用小锤拨开炭堆表层,指尖刚触炭面,那截炭块便簌簌剥落细屑......
陈光见状慌忙蹲身,皂靴蹭过地面炭屑时发出沙沙声响:“这、这必是底下小厮搬卸时混了生炭!奴才这就叫人去找......”
春桃却按住他袖口,用锤柄敲了敲那截炭块侧面:“生炭断口该是木茬茬的,这炭表面看着瓷实,内里却夹着‘蜂窝’。”
说罢,她扬起小锤轻击另一截好炭,金石声清亮悠长,如击玉磬;再敲那截灰炭时,声响闷哑滞涩,竟似木槌敲打腌菜坛子。
春桃掀开相邻几篓炭,果然在底部翻出三两块覆着白霜的炭块。锤柄戳进孔隙的刹那,霜粉簌簌落进油布手套:“周嬷嬷说,银丝炭要'敲如磬,断如玉,燃无白气'。“她指尖碾过炭面白霜,忽而冷笑,“这霜怕是窑工图省柴火,拿石灰混黏土封窑口时渗进去的。“说罢将坏炭抛回竹篓。
陈光盯着那白霜簌簌的炭块,喉结如被线绳勒住般上下滚动,嘴唇翕动半晌,终是没挤出一个字。霜花在炭块缝隙里簌簌飘落,映得他眼底的慌乱愈发清晰。
春桃已转身走向廊下的铜盆,她摘下油布手套时,指尖沾着的霜粉簌簌落进水里,奶白色的涟漪刚漾开,便被她搅成了浑浊的浆。
“去称称这几篓炭比旁的重多少。”禾穗的声音不疾不徐,“余下的炭篓尽快清点出来,将掺假的全挑拣出来。”
“每篓重了一斤四两。”小厮的声音颤巍巍地从炭堆后传来。
“该用午膳了,歇会儿再......”“周嬷嬷款步而来,手中的入库册子还带着墨香,喉间的话却突然顿住,“这是怎么了?”她目光先掠过陈光煞白的脸,又落在春桃滴着水珠的指尖
春桃将湿淋淋的手指在腰间绢帕上揩了揩,素色绢子顿时洇出暗痕:“嬷嬷您瞧,这炭块......”
说着便引着周嬷嬷走向那堆挑出的坏炭,竹篓里的炭块在日光下凝着层不正常的灰白,缝隙间的白霜还在簌簌飘落。
周嬷嬷的指尖刚触到炭块表面的白霜,那霜粉便簌簌粘在指甲缝里。她猛地缩回手,目光如锥子般剜向陈光:“上个月采买的银丝炭,报的可是三十两一篓?”
陈光喉结狠狠滚动,汗湿的青布褂子黏在脊背上。小厮抱着秤杆躲在炭堆后,秤砣在麻绳上晃出细碎的叮铃响。
“窑上送来时......”陈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说是新窑开的头茬炭......”
春桃抄起一块坏炭往竹篓沿上磕去,断口处暴露出蜂窝状的孔隙,白霜混着灰末簌簌掉进陈光的鞋窠:“新窑头茬炭该是通体墨黑,哪来这等石灰渣子嵌在里头?您瞧这断面......”
她将炭块递到周嬷嬷眼前,指腹碾过断口处的白霜,“真银丝炭敲断时该如碎玉般利落,这炭却软塌塌的,分明是石灰掺多了捏合不牢。”
周嬷嬷突然翻开入库册子,墨笔字迹在日光下泛着潮气。她指尖重重划过‘银丝炭七百篓,每篓记重二十八斤整,每篓三十两’的记载,册页边缘被捏得发颤:“二十八斤的炭卖三十两?如今盘了二百六十三篓,就有四十八篓掺假,占了近两成!”
“每篓足足重了一斤四两。”禾穗将算盘推到周嬷嬷面前,算珠碰撞声冷得像冰棱落地,“七百篓该是一万九千六百斤,如今掺了一百八十斤石灰——按石灰八文钱一斤算,他拿这一百八十斤石灰换了近一百九十两白银。再加上每篓虚报的五两差价,二百六十三篓就能多赚一千三百一十五两,七百篓怕不是要吞掉两千多两白银?”
陈光原已瘫坐在炭篓旁,闻言向禾穗猛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在炭块上爆出白霜:“这窑户是康大富引荐的!他当初拍着胸脯向奴才担保万无一失,起初送来的炭,奴才也逐篓细查过,病没有问题呀......”
周嬷嬷指尖叩在算盘横梁上,指甲刮过木纹发出细响:“康大富?”
“是小康管事!姨娘......”春桃揪住禾穗的衣袖轻晃。
禾穗当然还记得这个人,三年前初入县府时,第一次受伤便和他有关。后来只听说康管事犯事被赶回老家了,人却是没见过的,不想赶回家竟是回了京城!
“小康管事是康嬷嬷的侄子,以前在县府,我不好向你透露王府的事儿......”春桃凑近禾穗身侧,压低嗓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