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公府。
颐年堂。
荣妄与裴桑枝分坐于荣老夫人左右下手。
老夫人手边的紫檀案几上,赫然落着一片片碎裂的瓷盏残片,是她方才生生捏碎的。
深褐色的药茶汩汩流淌,漫过案面,一滴滴砸在青砖地上。
滴答。
滴答。
偌大的堂内,只剩这粘稠的、缓慢的声响。
荣老夫人盯着那摊不断蔓延的褐色水渍,半晌,极缓极缓地抬起头。
她没有看荣妄,也没有看裴桑枝。
目光虚虚落在堂外那株老树上。
前几日一场急雨,打落了满树的花。
此刻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截折断的骨头。
“好一个秦王殿下。”
“好一个……天家气度。”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就因为拒了他递的橄榄枝,没有选择投诚,所以就该死全家?”
闻得此事后,荣老夫人周身那点常年礼佛温养出的慈悲气,彻底散了,露出底下铁灰色的、淬了冰的冷光。
那是当年她身为凤阁舍人,随荣皇后革新朝政时,浸透骨血的锋芒。
“今日他敢为一句拒话灭人满门,明日若真让他坐上那个位置,是不是就敢为一句逆言,屠了整座朝堂?”
说到此,她撑着案几站起身,身子微微一晃。
裴桑枝忙伸手去扶,却被她轻轻推开,示意无碍。
“陛下曾为他延请名师大儒,教他圣贤大道,教他百姓民生……”
“可他到底是没学会。”
“屠戮妇孺者,根本不配为人。”
“皇后,终究是走得太早了。”
“她若还活着,看见秦王如今做的这些残暴下作之事,不知还有没有脸,再去求陛下留她儿子一命!”
裴桑枝轻声道:老夫人,皇陵刚递来消息,秦王‘因悔恨悲痛,于温静皇后陵前撞碑自尽,幸被随从救下,血虽勉强止住,至今昏迷不醒’。”
“据说……秦王留了血书悔过,又特意换上温静皇后生前为他亲手缝制的衣袍,腰间佩玉是温静皇后所赠生辰礼,连系玉的络子,也是温静皇后当年亲手编的那条。”
“消息此刻……应当已经递到宫中了。”裴桑枝抬眼望向皇城方向,“只是不知陛下……会作何反应。”
荣老夫人嗤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好计策啊……”
“真是……好计策。”
“前脚刚做下灭门血案,后脚就赶着去撞他母后的碑,既能把一身腥臊撇得干干净净,又能借着温静皇后,逼陛下心软。”
“说不定,还能借此讨些补偿。”
“皇室的败类……”
“怎么就像蛀虫似的,清也清不完。隔三差五,总要冒出来几个。”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荣老夫人心想,若是小姐泉下有知,得知她与先皇的子孙,如今作下的孽,已隐隐有了当年贞隆帝的残暴之风……
该是何等难过,何等悲哀。
又该是何等……可笑。
小姐会怎么做呢?
依着小姐那性子,怕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清理门户。
这天下,也不过才安宁了几十载而已啊。
小姐走了,可她还在。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这般糟蹋小姐呕心沥血才换来海晏河清的大乾。
为了这江山,为了百姓能吃饱穿暖……
小姐才去得那么早啊。
“备车。”荣老夫人冷声道。
荣妄:“老夫人要去哪儿?”
“进宫。”荣老夫人理了理衣袖:“去问问咱们那位陛下,他心慈手软留下的皇子,屠戮朝廷命官满门的时候……”
“他这江山,还要不要了。”
“秦王搭了这么大的台子,唱了这么一出好戏,老身自然得去好生瞧瞧,咱们这位陛下……对这出戏,究竟作何感想。”
荣妄斟酌着开口:“到底……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那几具暗卫尸身,定不了秦王的罪。况且陛下近来对温静皇后思念深切,难免移情于秦王身上。加上秦王又演了这出‘撞碑昏迷’的大戏……”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陛下他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荣老夫人直接打断荣妄的话:“会不会觉得,是我们荣国公府容不下秦王,非要构陷他、除之而后快?”
“老身既已亲自出面,若陛下仍这般疑我……”
“那便是老身错看了他,错教了他,错养了他,错信了他!”
“温静皇后会以死换他念旧情,秦王会拿着母后当护身符唱大戏,老身大不了,捧着你姑祖母的灵位,抱着她的画像,也学学秦王那一套……”
“撞死在先皇亲自改名的华宜殿。”
荣妄和裴桑枝皆僵在原地。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老夫人,不是平日里那位慈和念经、偶尔训诫小辈的国公府太君,而是……
而是当年那个,曾随荣皇后出入凤阁、执笔改过税赋章程,荣后剑锋所指她必达,令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荣青棠。
“祖母……”荣妄喉头发紧,“秦王哪里值得您……以死相谏?”
“那不过是迫不得已时做给天下人看的戏罢了。”荣老夫人神色平静,“老身这些年积下的威望与功绩,比之秦王,只高不低,死不了的。”
荣妄:“我随您一同进宫面圣。”
荣老夫人摇了摇头:“老身只是进宫问陛下一句话,又不是去逼宫造反。”
“备车吧。”
“还有,好生安顿赵指挥使的老母亲和幼子。”
望着荣老夫人的马车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裴桑枝轻轻叹息:“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只来得及从秦王的那些暗卫手中,抢回赵指挥使的老母亲和那个只有几岁的小儿子。”
荣妄伸手,轻轻揽住裴桑枝的肩:“枝枝,我们尽力了。”
“从消息传来,我们片刻未停便安排了人手。毕竟是谁也没料到,秦王会和赵指挥使有这样的牵扯。”
“无论如何,是你早早就生了警惕,将我们的人安插进皇陵护陵卫里……能及时得到这消息,已是不易。”
裴桑枝轻轻摇头,眼底浮起一层薄雾:“总归是……觉得惋惜。”
“去岁冬日,我在养济院随岑女官历练时,曾与赵指挥使的夫人有过几面之缘。”
“那是个极温和敦厚的妇人,身上没有半点官夫人的架子。她会亲自守着大锅熬预防风寒的药汤,带着府上几位姨娘,一勺一勺一碗一碗分给百姓。”
“捐给养济院的冬衣,也是她们一针一线亲手缝的……”
“听说,每月月末还会在城北设粥棚施粥。”
“真真是……好人没好报。”
“枝枝,”荣妄握紧裴桑枝的手,“赵家剩下的人……我们得护住。”
“不光是老的小的,还有赵指挥使本人。”
裴桑枝微微蹙眉:“可秦王那边……”
“秦王要的是一条听话的狗,”荣妄眼底掠过冷光,“那我们……就给他一条‘听话的狗’。”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一条会反咬主人的狗。”
裴桑枝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让安插在护陵卫里的人,继续盯着。”
“不,”荣妄摇头,“让他们撤出来。”
“秦王经此一事,定会清查身边所有人。我们的人再留下去,反而危险。”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况且,老夫人已经进宫面圣,不管陛下想不想秦王死,都会出动影卫。影卫一旦出马,我们的人若还留在那儿,难免说不清楚。”
他抬眼望向皇陵方向:“而且,秦王现在……基本上算是明牌了。”
“赵指挥使一个人,抵得过在护陵卫安插百人。”
裴桑枝懂了。
她没再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
荣妄道:“待赵指挥使确认了灭门仇人就是秦王……”
“我会尽快见他一面,将他老母亲和幼子安然无恙的消息……亲口告诉他。”
裴桑枝歪了歪头:“我们这算不算是……趁火打劫?”
荣妄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是雪中送炭。”
就在这时,无涯匆匆上前,急声道:“国公爷,裴五姑娘……”
“赵夫人自尽了。”
“就在赵指挥使怀里,拔下银簪……刺喉而死。”
裴桑枝的脸色陡然一沉。
秦王……当真该死!
赵夫人……也是真真可惜。
然而她心底也明白,到了赵夫人这般年岁,亲眼看着自己养大的儿女倒在血泊里,看着平日嬉笑作伴的姐妹们横尸眼前……
很难,很难再提起活下去的念头了。
又为何死在赵指挥使怀里……
裴桑枝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
毕竟,她对赵指挥使平日的为人处世,也并非一无所知。
赵夫人怕啊……
怕她的夫君贪生怕死,真的……就把这份血海深仇,硬生生咽了下去。
“秦王……什么时候能死?”
裴桑枝仰起脸,看向荣妄,问得直白。
……
荣老夫人的马车穿过长街。
挑担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沿街叫卖,穿长衫的书生步履匆匆却又忍不住瞟向路边的书坊。
挎篮的妇人与摊主笑着讨价还价,酒楼的伙计站在门口高声揽客。
鲜活热闹的人间烟火,扑面而来。
荣老夫人掀起车帘一角,静静看着。
恍惚间,仿佛又见多年前。
那时百姓刚刚熬过了连续数年异常寒冷漫长的冬日,民生凋敝。
小姐拉着她微服走在同样的街上,站在空了大半的米铺前,看了很久很久。
“青棠。”小姐说,“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每个人都能吃饱饭。”
她信。
所以她陪着小姐,熬过无数个通宵,拟田制,改税赋,削冗官,清吏治……
这才多少年啊。
荣老夫人有一种恍惚感。
这便是小姐曾说过的,一家一姓之天下,逃不过去的宿命吗?
荣老夫人放下车帘,心里头是说不出的复杂。
宫门口。
荣老夫人刚下马车,便瞧见两名太医提着药箱,神色匆匆地往外走。
她出言拦住:“两位太医,这是要去何处?”
太医连忙顿住脚步,转身见礼:“下官拜见荣老夫人。”
“臣二人奉陛下之命,前往皇陵救治秦王殿下。”
荣老夫人眉眼微动。
救治秦王?
秦王若真就这么死了……倒真是件好事!
不过……
陛下总算还存着几分理智,没有让太医院院判徐太医亲自前去。
“老身正好有事要问二位,还请随老身去华宜殿一趟。”
“至于秦王那边,老身自会请陛下另行安排人手前去。”
“走吧。”
两位太医面面相觑。
走,还是不走?
罢了,荣老夫人根本没有给他们拒绝的余地。
二人只好提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老夫人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