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直到赵指挥使将她颤抖的身子紧紧揽入怀中,赵夫人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她嘴巴徒劳地开合,却吐不出半个清晰的字眼,只有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赵指挥使毕竟经事更多,心知夫人这是遭了过度的惊吓,心神激荡,一时失语。
片刻,赵夫人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也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便急切地抬起颤抖的手,开始比划。
她比划着,自己被一个蒙面人挟持,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那些平日里对她恭敬温顺的妾室倒在血泊中,看着那些孝顺贴心的儿女被一刀割喉,圆睁着惊恐的眼睛望向自己……
她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
却不知为何,那些黑衣蒙面人,唯独放过了她。
明明昨日,她们还聚在一起,商量着月末去城北设粥棚,该多带多少米粮才够……
明明昨日,她还轻拍过孩子们的后背,柔声许诺:只要课业完成得好,就去求了夫君带他们游湖荡舟。
如今,什么都没了。
赵指挥使紧盯着夫人颤抖的比划,连蒙带猜,总算拼凑出昨夜惨祸的轮廓。
至于何人下的毒手……
他心底,已隐隐浮出一个名字。
他本是小人物,从泥泞里一步步挣上来的。
因此他学会逢迎,懂得低头,却也深信风水轮转,从不为难那些爬得不如他的人,凡事留一线,几乎不与任何人结下死仇。
爬上高位后,他最大的念想,不过是多纳几房温顺的妾室,在外头养几处知冷知热的红颜。
但即便是这些,他也从不曾强迫,总要对方心甘情愿,他才肯收进院里。
故而,断不可能因此与人结下如此深仇。
更遑论是这样……近乎灭门的血海深仇。
只有……
赵夫人双手仍在颤抖着比划,时而指向赵指挥使,时而又猛地指向院墙外,眼神里满是惊惧与质问……
他究竟在外头,招惹了什么样的人?
赵指挥使喉头发苦,对秦王的恨意与对家人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溺毙。
他何曾料到,当年那几十军棍的人情,竟要十几条性命来偿还。
更未想到,自己不过是对秦王的人避而不见,对方便下此毒手。
难道就不怕他……鱼死网破吗?
想来……
是真的不怕。
“夫人,我方才……仔细瞧过了。”赵指挥使强咽下喉头翻涌的血气,声音抖得厉害:“不见母亲,也不见泽哥儿……他们、他们是不是还活着?你可有见过?”
若是还活着……
那定然是被秦王扣下做了人质。
难怪……
难怪秦王不怕他鱼死网破。
原来网早就收紧,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给他留。
赵夫人手指颤抖着比划:那些黑衣蒙面人,确确实实……带走了老夫人和知哥儿。
“还活着就好……”赵指挥使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这仅存的希望,“还有人活着……就好。”
赵夫人空洞的眸子掠过一丝茫然。
还活着……便好?
她缓缓转动脖颈,目光掠过亭台花木掩映景致如旧,却已死寂如坟。
她的亲生骨肉,都死了。
就那样睁着眼,死在了她眼前。
好不了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很静。
这辈子,再也好不了了。
赵指挥使看着夫人眼中弥漫的死气,心口像被钝器狠狠捣穿。
“夫人……”
赵指挥使颤着手,用染血的袖口去擦她脸上的泪与血,却越擦越狼狈,越擦越猩红刺目:“我们……得活。”
“不能死。”
“得活着……活着才有往后。”
“要是就这么死了,到了下头,她们扯着你袖子问:‘害我们的人是谁?你替我们报仇了吗?’”
“夫人……那时候,你拿什么话回他们?”
“况且,知哥儿才六岁,娘的眼睛……去年就连台阶都看不清了。”
“他们得活。”
“而我们,必须让他们活。”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赵夫人太了解这个同床共枕二十载的男人了。
她张了张嘴,无声地,一字一顿地用口型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赵指挥使整个人倏然僵住。
只觉得这一生,从未有点头点的如此艰难的时刻。
可他却不得不缓缓地,沉重地,点了下去。
刹那间,赵夫人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低低笑出了声,混着血的眼泪却大颗大颗砸落。
这一刻,她看向赵指挥使的眼神,像在看这世上最恨最恨的仇人。
拳头疯了似的砸向他胸口,一下,又一下,直到力气耗尽,却犹不解恨,又扑上去狠狠咬住他肩膀。
齿间顷刻漫开血腥味。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她这个好夫君……是她枕边人招来的祸啊!
短短一夜,就几乎让赵府满门死绝。
她不明白。
凭什么男人在外头惹的风波,却要这满院的老弱妇孺来吞苦果?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枕边人,不能再多疼一疼她亲生的儿女?若是再多疼几分,那贼人掳走的,会不会就是她的骨肉?
为什么……
为什么昨夜他又宿在外头不知哪个女人那里?若他在府中,是不是……就能多护住几条性命?
怨气像毒藤,从心底最疼的裂缝里疯长出来。
那些无处可去的恐惧、恨意、悲恸,终于寻到一个出口,齐齐化作怨毒,劈头盖脸,全砸向了赵指挥使。
原来,人痛到极处,是会怨的。
怨天,怨命。
怨这世道不公。
也怨那个……本该护她们周全的夫君。
赵指挥使一动不动任赵夫人打,任赵夫人咬。
肩膀上那块肉快被咬下来了,血顺着衣料往下淌,湿漉漉地黏在身上。
赵指挥使似是不知疼痛般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手抬起来,很轻很轻地拍了拍赵夫人的后背。
“夫人。”
“等把娘和知哥儿接回来,等害咱们的人偿了命……”
赵赵指挥使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可夫人听懂了。
赵夫人的动作僵在那里,牙齿还抵着赵指挥使肩头渗血的伤口。
那些汹涌的怨,像是突然被堵住了出口,又生生倒灌回心底。
她在做什么?
她在逼自己的夫君……去死吗?
逼他去偿谁的命?
是仇人的,还是……这些枉死亲人的?
赵夫人抬起手,捧住赵指挥使沾满血污的脸,张了张嘴,无声地,却一字一字用力地,用唇形对他说:“报仇。”
“你一定要报仇。”
“不能退。”
“不能权衡。”
“你是男人。”
赵指挥使盯着她翕动的唇,重重地、近乎凶狠地点下了头:“我会。”
“夫人,我一定会。”
他或许卑躬屈膝,或许奴颜媚骨,或许这一生都活得像条夹着尾巴的狗,没有血性和骨气。
但他也是儿子。
是夫君。
是父亲。
赵夫人听着赵指挥使声音里决意,眉间的戾气终于松动些许,捧着他脸的力道缓了下来,嘴角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再是扭曲的,倒像是多年前,他初次牵起她手时,她低头含羞的模样。
下一瞬。
赵夫人猛地拔下鬓边那支素银簪子,毫不犹豫地、狠狠扎向了自己的咽喉。
滚烫的血喷溅出来,泼了赵指挥使满头满脸。
赵夫人的手还攥着簪柄,眼睛睁得很大,死死盯着赵指挥使。
“报仇。”
“一定要报仇。”
赵夫人到死都睁着眼。
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这辈子,已经好不了了。
活着,和没死,是两回事。
倒不如去陪陪她的孩子们,去和那些早走一步的姐妹们,在下面团聚作伴。
而且,她太了解自己的夫君了。
所以她必须死在他面前。
要他亲眼看着,要这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要他从此夜夜梦回都是这一幕,再不敢在复仇的路上有半分摇摆。
赵指挥使几乎是本能地扑上去,想用手捂住夫人颈间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可血还是从指缝里一股一股往外涌。
他这才想起,他的夫人是赤脚大夫的女儿,粗通医理。
她知道扎哪里,定会血流不止,再无回天之力。
“夫人……”
“为什么……”
“我已经……答应你了啊……”
赵指挥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不信他。
所以才要用这般惨烈的方式,把“报仇”二字,血淋淋地刻进他骨头里。
哭着哭着,赵指挥使竟低低笑了起来。
只是那笑声嘶哑破碎,比哭更难听。
半晌,赵指挥使将已经没了气息的夫人轻轻放在石阶上,为她理了理散乱的鬓发。
然后转身,面朝皇陵的方向,缓缓跪下。
“谢殿下……教诲。”
要会说没骨头的话。
要会弯腰。
要会下跪。
要会逆来顺受。
这样……才像一条被彻底打断脊梁、碾碎爪牙的丧家之犬。
才像一滩再也不敢生出二心、只配摇尾乞怜的烂泥。
他得先……
先把还活着的人,保下来。
若是他那些枉死的妻妾儿女,在天有灵,看见他接下来的模样,怕是会失望透顶吧。
喉咙里那股腥甜又涌上来,赵指挥使硬生生咽了下去。
去见秦王。
去确认母亲和知哥儿眼下是否安好。
然后,去做一条狗。
“狗……该怎么叫……”赵指挥使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下一瞬,他抬手拍了拍自己僵硬的脸颊,深深吸了一口气,咧开嘴角,露出了那个似是在心底练习过无数遍的、谄媚而卑微的笑容。
“汪。”
对。
狗,是这样叫的。
秦王!
秦王!
赵指挥使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
报官有用吗?
没有。
京兆府和大理寺只会将这桩注定破不了的案子,定性为“仇杀”,成为又一卷搁在架子上落灰的悬案。
没有人会相信是秦王,会如此残暴狭隘。
敲登闻鼓有用吗?
没有。
他没有证据。
兴许查来查去,他反倒会因为“攀咬天潢贵胄”下了大狱。
到那时。
赵家的仇,才真的再也报不了了。
做狗好,做狗简单,他擅长。
这些年他咬着牙往上爬,腰不知弯下过多少回,膝盖更不知跪下过多少次。
他原以为,自己终于算是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