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祭坛周遭的气氛，比起前几日，更多了一层近乎凝滞的焦灼。太阳依旧毒辣，炽白的阳光灼烤着青石祭坛，也灼烤着坛下每一个人的心。
聚集的百姓比往日更多了，他们大多沉默着，仰着头，望着坛顶上那个已明显消瘦、脸色被晒得黑红却依旧挺直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期盼、同情、担忧，还有一丝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这都第四天了……”一个老农用破烂的袖子擦了把汗，声音干涩，“还是一丝云都没有。”
“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喃喃道，眉头紧锁，“若是再不下……太子殿下他……”
“殿下都晒成这样了，老天爷怎么就不开眼呢！”
一个妇人挎着篮子，里面装着几个自家舍不得吃的甜瓜，她是想等太子下坛时递上去的，可此刻这话里已带上了哭音，“别再为难太子殿下了啊！”
低声的议论在人群中蔓延，焦虑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人们开始频繁地抬头看天，可那天空蓝得刺眼，干净得令人绝望。
房遗直站在祭坛二层，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五日之期”背后意味着怎样的政治风暴。太子这四日来的坚持，固然赢得了无数底层百姓的由衷敬佩，可若最终无雨，之前积攒的所有同情与威望，顷刻间就会化为魏王党羽攻击太子的最锋利武器，甚至会成为陛下名正言顺废储的理由。
他相信太子，可这份相信在面对煌煌天威时，也难免动摇。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渐渐爬向中天，他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房遗直心乱如麻，几乎不敢再看坛顶那身影时——
“轰隆——！！！”
一声毫无征兆的、沉闷而巨大的雷鸣，陡然在晴朗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中炸响！
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震耳欲聋，仿佛就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开。
刹那间，祭坛四周成千上万人被吓得浑身一激灵，惊呼声此起彼伏。许多人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捂住了耳朵，脸上写满了错愕与茫然。
晴天霹雳？
祭坛顶端，一直闭目静坐、仿佛与身下石块融为一体的李承乾，在这声惊雷响起的瞬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又尽在掌握的笑意。
紧接着，令人更加震撼的景象出现了。
东南方的天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笔蘸满了浓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晕染开一片沉甸甸的、铅灰色的乌云。那云层翻滚着，堆积着，如同奔腾的怒涛，飞快地向祭坛上空蔓延。
刚刚还明媚刺眼的阳光，迅速被吞噬，天色以惊人的速度黯淡下来。
“看！云！是云！！”有人指着天空，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我的天爷……真……真要变天了？”
没等人们从这剧变中反应过来，“喀啦啦——！”
一道刺眼的银色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更加密集、更加震人心魄的雷鸣！
电闪雷鸣之间，豆大的雨点，稀疏却无比真切地，从高空中砸落下来。
一滴，两滴，落在滚烫的青石上，发出“嗤”的轻响，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烟；落在干燥的黄土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落在仰面望天的百姓脸上，带来一丝久违的、沁人心脾的冰凉。
死寂。
然后是轰然爆发的狂喜！
“雨！是雨！！下雨了！！！”
“老天爷啊！真的下雨了！太子殿下求来雨了！！”
“殿下感动上天了！太子殿下千岁！！”
欢呼声、哭喊声、难以置信的惊叫声瞬间淹没了整个祭坛周边。
许多人跪倒在地，不顾地上的泥泞，朝着祭坛方向叩拜，更多的人则是仰起头，张开双臂，任凭那越来越密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仿佛要洗净连日来的焦灼与绝望。
房遗直站在原地，整个人都呆住了。
直到冰凉的雨点打湿了他的官袍，他才猛地一个激灵，巨大的喜悦如同洪水般冲垮了所有的担忧与恐惧。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转身就向坛顶冲去，声音带着哽咽：“殿下！殿下！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他冲上坛顶，只见李承乾依旧坐在蒲团上，只是微微仰着头，闭着眼，任由越来越急的雨水冲刷着他满是晒伤痕迹的脸庞和那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晒干的玄色礼服。雨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流淌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殿下！快，快随臣下去！您不能再淋雨了！”
房遗直急忙上前搀扶，触手之处，只觉得太子的手臂滚烫又无力。
人群中，几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脸色却异常苍白的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着。雨水打在他们脸上，他们却恍若未觉。他们是魏王府最得力的探子头目。
“下……下雨了？”
其中一人嘴唇哆嗦着，茫然地抬手接了几滴雨水，放到眼前看了看，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幻觉，“真……真下了？怎么……怎么可能？！”
另一人猛地回过神来，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恐慌：“快！快回去禀报殿下！！”
他们再也顾不上隐藏行迹，推开身边欢呼的人群，失魂落魄地朝着魏王府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在越来越大的雨幕中狼狈不堪。
同样在人群中维持秩序的千牛卫军官们，此刻也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他们训练有素，见多识广，可眼前这“晴空霹雳，骤雨忽至”的景象，依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为首的中郎将抬头望着漆黑如夜、电闪雷鸣的天空，又看向祭坛顶端那被房遗直搀扶起来的单薄身影，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迅速对手下做了几个手势，加强警戒，同时心中已然明白——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