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始越下越大。
起初稀疏的雨点,转眼间就变成了密集的雨线,继而化作了瓢泼般的雨幕。哗啦啦的雨声盖过了人群的欢呼,干裂的大地贪婪地吮吸着这久违的甘霖,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心安的土腥气。
倾盆大雨中,祭坛顶上的李承乾在房遗直的搀扶下,开始一步步向下走去。他的脚步虚浮,身形摇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可他的脊背,却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直。
坛下,无数百姓自发地让开道路,他们跪在泥水里,朝着那个在暴雨中缓缓走下的身影,一遍遍地叩首,一遍遍地高呼:
“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殿下仁德感动上天!”
“谢殿下为我们求来甘霖!”
呼声透过哗哗的雨声,依旧清晰可闻,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神。
魏王府的后园凉亭。
李泰正斜倚在铺着凉簟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两个容貌秀丽的侍女跪坐在旁,一左一右,手持巨大的孔雀羽扇,不疾不徐地扇着风,带来些许流动的凉意。亭边的小池里养着几尾锦鲤,水面映着刺眼的阳光,晃得人有些目眩。
杜荷、柴令武等几个心腹坐在下首的石凳上,陪着说话。
“殿下且放宽心,明日便是第五日,只看这万里无云的模样,李淳风那老儿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也变不出一滴雨来。”
杜荷笑着奉上一盘冰镇过的瓜果,“太子此番,已是黔驴技穷,只能在那祭坛上硬撑。待明日一过,殿下只需稍加引导,这‘欺天’、‘狂悖’、‘徒耗民力’的罪名,便足以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届时,朝中那些观望之辈,也该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李泰眼皮都没抬,嘴角却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弧度,悠然道:“本王倒要看看,他明日从祭坛上下来时,会是何等灰头土脸的模样。民心?哼,一时同情罢了。待雨不下,那些愚民自会明白,谁才是真正能带来福祉之人。”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入主东宫的场景,心情舒畅,随手拈起一片冰凉的甜瓜放入口中。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脸颊上微微一凉,像是有极细的水珠溅到。
“嗯?”李泰皱了皱眉,睁开眼,有些不悦地看向身旁的侍女,“怎么回事?扇子上的水?”
侍女吓了一跳,慌忙检查羽扇,却发现扇面干燥。
李泰自己也疑惑地抬手摸了摸脸,指尖沾染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意。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凉亭外——
只见方才还刺目无比的阳光,不知何时被一层迅速弥漫开的灰暗所吞噬。
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浓重的铅云。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疏疏落落的、晶莹的雨丝,正从昏暗的天幕中飘飘摇摇地落下,有几滴,正巧穿过凉亭的飞檐,滴落在他的面前,在青石地上绽开深色的斑点。
“这……这是……”
李泰脸上的悠闲和得意瞬间凝固,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死死盯着亭外的雨丝,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鬼怪。
旁边的杜荷、柴令武等人也愣住了,纷纷站起身,走到亭边,伸手去接那越来越密的雨滴。
“雨……下雨了?”
柴令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怎么可能?!刚才还……”杜荷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们的惊愕,“哗——!”的一声,酝酿了片刻的乌云终于彻底撕开了口子,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密集的雨幕瞬间遮蔽了视线,豆大的雨点砸在凉亭的瓦顶上、池水中、石板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响,也彻底浇灭了亭内几人最后一丝侥幸。
“殿下!雨大了!快进屋内!”杜荷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和柴令武一起,手忙脚乱地去搀扶还僵在躺椅上的李泰。
李泰被他们半扶半拽地拉进最近的书房,身上昂贵的锦袍已被斜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大片。
房门关上,隔绝了部分雨声,但屋内却陷入了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泰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头发上还挂着水珠,脸上那副志得意满的表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空白的、茫然的、仿佛被雷劈了一样的呆滞。他缓缓转动眼珠,看了看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袍角,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下……雨了?”
他喃喃道,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裂缝中挤出来,“真的……下雨了?”
下一刻,呆滞骤然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狂躁所取代!
“啊——!!!”
李泰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双眼瞬间充血变得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像一头被困住的暴怒野兽,一把将身旁桌案上所有的东西——笔墨纸砚、书籍摆件——全部横扫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连老天爷都要帮他?!!”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挫败,整张胖脸都扭曲得变了形,“他明明就该输的!他应该被万人唾弃!应该被父皇废黜!应该永世不得超生!为什么?!这雨从哪里来的?!啊——!!”
他疯狂地踢打着地上的狼藉,昂贵的瓷器碎裂声不绝于耳。杜荷等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想要劝阻,却被他一把推开。
“废物!都是废物!!”
李泰指着他们的鼻子,口水几乎喷到他们脸上,“你们不是说万无一失吗?!不是说绝无可能下雨吗?!现在呢?!现在这算什么?!算他李承乾真有神通,还是算本王活该是个笑话?!!”
暴雨敲打着窗棂,混杂着李泰歇斯底里的吼叫,让整个魏王府的书房,陷入了一片绝望的癫狂之中。那雨水,此刻听在李泰耳中,仿佛不是甘霖,而是对他最恶毒、最无情的嘲讽与鞭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