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祭坛顶上的那道玄色身影,如同钉在了青石板上,从日出到日落,除了必要的少许饮水和极短暂的如厕时间,几乎纹丝不动。
正午的烈日,黄昏的余温,都被他沉默地承受下来。这道身影,成了长安城这个夏天最令人瞩目的风景,也成了各方势力每日必定关注的要闻。
魏王府。
李泰斜倚在铺着竹席的凉榻上,两个侍女在旁轻轻打着扇,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玉珏,听着下人的禀报。
“今日午时最热时,太子殿下在坛上坐了快四个时辰,下来时脚步虚浮,需左右搀扶,面上毫无血色,几欲晕厥。据混在太医署的人说,殿下肩背晒伤甚重,起了大片水泡,晚间恐难安枕。”
“哦?”
李泰眼睛一亮,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绽开毫不掩饰的、畅快又恶毒的笑容,“哈哈哈!好!好一个为民请命的太子!本王的这位好哥哥,戏演得可真足啊!只是不知道,这雨没求来,他自个儿先晒死了,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他越想越觉得滑稽,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下首的杜荷立刻赔笑:“殿下说的是。太子这分明是苦肉计,想博取同情。可天意岂是卖惨就能改变的?如今满长安都看着他硬撑,撑得越久,到时候雨不下来,就摔得越狠!这叫什么?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柴令武也阴恻恻地补充:“而且,如此暴晒,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万一他真在坛上出了什么好歹……嘿嘿,那岂不是连‘五日之期’都不用等,就自有分晓了?”
李泰满意地点点头,眼中寒光闪烁:“继续盯紧了!特别是他的身体状况,给本王仔细打听!还有,让我们的人,在坊间再加把火,就说太子如此拼命,皆因心中有愧,德行有亏,故而上天才降下旱灾惩罚,他这是想以自身苦楚赎罪呢!明白吗?”
“明白!殿下高明!”众人齐声应和,书房内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气息。
太极殿。
殿内放了冰盆,稍稍驱散了些许暑气。李世民正在批阅奏章,一名身着常服、气质精干的千牛卫中郎将垂手立在下方,低声禀报着祭坛周遭的详细情形。
“……太子殿下今日依旧辰时登坛,酉时三刻方下。其间仅饮水两次,未进粒米。下坛时身形摇晃,晒伤明显,观其气色,损耗颇巨。”中郎将的声音平稳无波,只陈述事实。
李世民手中的朱笔顿了顿,在奏章上留下一个稍重的红点。他抬起眼,目光深不见底:“还有两日。”
“是,陛下。”
中郎将应道,迟疑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另外……祭坛四周,聚集的百姓日益增多,虽天气炎热,但许多人不忍离去。臣观察,百姓之中,对太子殿下……颇多同情与敬佩之言。市井议论,亦多转向,认为殿下心系黎民,甘受大苦,实乃……实乃仁德。”
“哼。”
李世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将朱笔搁下,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
“得民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朕,还没死呢。”
他目光扫过那中郎将,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他愿意演,百姓愿意看,那是他们的事。朕只看结果。五日之期,是他在太极殿亲口许下的。君无戏言,储君亦然。还有两日,两日后,若无雨……该有的处罚,一样不会少。你下去吧。”
“臣遵旨。”中郎将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空荡荡的大殿里,李世民独自坐着,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唇角,泄露出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那逆子……到底是真的笃定,还是骑虎难下的孤注一掷?这番作秀,倒是做得十足……
宫中值房。
窗扉半开,却无多少凉风进来。房玄龄与魏征对坐,面前的茶早已凉透。
房玄龄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叹道:“接连三日了……太子殿下这般熬着,铁打的身子也难扛啊。此法……虽能收一时之民心,然太过行险。五日之期,如同悬顶之剑。”
魏征沉默着,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他端起凉茶喝了一口,仿佛要浇灭心头的焦灼,半晌才道:“玄龄,你觉不觉得,太子殿下此举,看似刚烈行险,实则步步为营,深谙人心向背之道?他是在用自身的苦痛,去兑换朝野的同情与认可,去抵消那些‘失德’、‘逾矩’的攻讦。此乃绝境中的高明手腕,非大毅力、大魄力者不可为。”
“高明是真高明,”房玄龄苦笑,“可也危险至极。他将自己与天意直接绑在了一起,赢了,固然声望滔天;可若是输了……”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两人都懂,那将是万劫不复。
魏征放下茶杯,目光望向窗外宫墙的一角天空,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沉重与感慨:“玄龄,你发现没有,陛下他……变了。”
房玄龄心头一震,看向魏征。
“古人有言,‘子不类父,父厌之;子若类父,父疑之’。”
魏征缓缓道,“太子殿下如今行事,锋芒毕露,敢于担当,甚至……不择手段以达目的,这份心性,这份狠劲,难道不像当年的陛下吗?可正因为像,陛下看着如今的太子,恐怕……看到的不仅是儿子,更是另一个可能威胁到自己权位的、年轻的‘自己’。猜疑一旦种下,便是参天大树,难以根除了。太子越是表现得出色,越是得了民心,只怕陛下心中的那根刺,就扎得越深。”
房玄龄默然,魏征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刀子,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纱幔,露出了皇家父子间最残酷的真相。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值房内只剩下压抑的寂静。
最后,房玄龄长长地、无力地叹了口气:“还有两日。但愿老天保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