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被两名女官搀扶到一旁，一张矮几，文房四宝很快呈上。
她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如同她此刻无法洗刷的罪愆。
堂内寂静无声，只余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赵婉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是从她身上剥下一层皮。
那名单越拉越长，从最初的几个京兆府同僚，到后来，一些在朝中颇有分量、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名字也赫然纸上。
她不敢隐瞒，也不敢再耍什么花招，皇夫殿下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仿佛能洞穿她所有的龌龊心思。
写到最后，她几乎虚脱，瘫软在地，那张写满了罪恶的纸，飘落在她手边。
苏妲己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露出不耐。
直到赵婉停笔，他才示意旁边的宫人将那张纸呈上来。
他垂眸细看，纸上的名字密密麻麻，许多他都未曾听闻。
这些人是谁？在朝中担任何职？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往上冒，原来这光鲜的帝都之下，竟已腐烂至此。
他抬起头，将那张沉甸甸的纸递给了身旁的武明月，声音有些发紧：“明月，你看看。”
武明月接过，目光掠过纸张。
只一眼，她周身的气息便骤然冷冽下来。
随着名单上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她握着纸张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怒火，如同实质的火焰，在她胸腔中熊熊燃烧。
户部尚书？工部侍郎？甚至还有宗室之人！
这些人，平日里在她面前信誓旦旦，表着忠心，背地里却如蛆虫一般，啃噬着大武的根基！她几乎要将那张纸捏碎。
好，好得很！这便是她倚重信任的臣子！
她心中杀意翻腾，只觉得这朝堂之上，该清洗的人太多太多。
但她没有立刻发作，她的目光转向苏妲己，看到他眉宇间的困惑与厌恶，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帝王之怒，竟硬生生被她按捺了下去。
在场的其他官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或低头，或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每个人都在心中疯狂猜测，那张纸上，究竟有多少他们熟悉的名字，又有多少是他们的同党，或者，会不会有自己？
冷汗浸湿了他们的官袍，这大堂之内，明明门窗大开，他们却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赵婉瘫在地上，感受到女帝陛下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怒意，更是抖得不成样子，心中一片死灰。
她完了，她供出的那些人，位高权重，手段狠辣，无论她今日是死是活，日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她现在唯一的念想，便是能死得痛快些，少受些折磨。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武明月在极致的愤怒之后，却缓缓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滔天怒焰已被她强行压下。
她看了一眼苏妲己，见他正蹙眉看着那些名字，神情是全然的陌生和一丝茫然。
她心中一动，怒火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她的妲己，因她而卷入这污浊之中，却也因此，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锋芒。
她深吸一口气，竟是将那份名单轻轻放回苏妲己面前的案几上，声音平静无波：“这些人，朕不认得几个。妲己觉得，该如何处置？”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女帝陛下这是何意？
竟将如此泼天大案的处置权，交予皇夫殿下？
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将天大的权柄直接送到了皇夫手中！
官员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震惊于女帝的决定，又对这位平日里只在后宫闻其名的皇夫感到前所未有的忌惮。
苏妲己也是一怔，他没想到武明月会把这个烫手山芋重新抛给他。
他看着纸上那些陌生的名字，又抬头看了看武明月。
她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和全然的信任。
他明白了，武明月这是在给他立威，也是在考验他，更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了他。
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原本因见到世间腌臢而冰冷的心，似乎被这股信任熨帖得温暖起来。
苏妲己的心，在这一刻出奇的平静下来。
他看着名单，那些名字在他眼中渐渐化作一张张贪婪的嘴脸，吸食着民脂民膏。
他对这些人，确实没有半分好感。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东市街角那个被踹倒的老乞丐，那双浑浊无助的眼睛，还有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身影。
他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绝。
“有些人，贪赃枉法，虽未直接害命，但败坏朝纲，助长歪风，罪不至死，但其心可诛，当严惩不贷，剥夺官职，抄没家产，流放三千里，让他们用余生去赎罪，去那些他们曾经视而不见的贫瘠之地，亲身体会民生疾苦。但有些人，”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侵吞赈灾救命之粮，克扣抚恤伤残之银，如同谋财害命，与直接杀人无异，此等败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儆效尤！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也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武明月听着，眼中闪过激赏。她的妲己，不仅善良，更有决断。
这番处置，有理有据，宽严相济，却又不失雷霆手段，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上几分。
她的小狐狸，真的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爪牙，能护着自己，也能护着他想护的人了。
赵婉听到“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以及那句“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杀一双！”，眼前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她知道，自己绝对属于“有些人”里面“必须要死”的那一类，而且是死无葬身之地的那种。
苏妲己说完，眉宇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厌恶，仿佛多看一眼那些名字都觉得污了自己的眼睛。
他轻轻将那张纸推开一些，似乎想离那肮脏远一点。
站在堂下的一个机灵的官差，一直偷偷观察着皇夫殿下的神色。
此刻见到他这副样子，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完了，这位赵主事，怕是神仙难救了。如今这大武朝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夫苏妲己看似温和无害，平日里连只蚂蚁都未必舍得踩死，可一旦触及他的底线，动了真怒，他若想让谁死，便是女帝陛下亲自开口说情，怕是也未必能轻易转圜。
更何况，看女帝陛下的样子，分明是纵着宠着，任由皇夫殿下施为，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因这位皇夫殿下，变上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