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只觉得眼前一黑,耳边嗡鸣。
皇夫殿下?
问她钱粮的事?
她踉跄一步,差点跌倒,幸好旁边的女官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那冰冷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刮得她脸上血色尽失,手脚冰凉。
她负责京城钱粮发放多年,自诩做得滴水不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这位传说中只懂风花雪月的皇夫殿下,如此直接地在大堂之上,当着女帝陛下的面,质问这等要命的问题!
苏妲己坐在那里,身形依旧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狐狸眼,此刻却锐利如鹰,不带一丝温度。
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常服,本是温润如玉的象征,此刻却因为主人的气场,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这是苏妲己吗?真的是那个据说连看到宫人打翻了汤碗都会心疼半晌的小狐狸?
赵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她知道,今天这关,怕是不好过了。女帝陛下就站在一旁,神色平静,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大堂。
这分明是给皇夫殿下撑腰!
皇夫殿下如今已不仅仅是后宫男宠,他的一句话,足以决定她的生死荣辱。
她贪墨的那些钱粮,数目不小,若是被查实……赵婉不敢再想下去,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能慌,绝对不能慌!这位皇夫殿下久居深宫,定然不谙世事,或许只是碰巧看到了街边的乞丐,一时圣母心发作,想要博取贤名罢了。
只要自己应对得当,说不定就能蒙混过关。
他再聪明,还能比她们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更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对,他肯定不懂!
赵婉定了定神,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惶恐又恭敬的表情,快步走到堂下,深深一揖:“臣,京兆府钱粮主事赵婉,叩见女帝陛下,叩见皇夫殿下。不知皇夫殿下所问,具体是何事?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身份,又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想先探探苏妲己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
苏妲己冷冷地看着她,并没有因为她的恭顺而有丝毫动容。
“明示?本宫在东市街角,亲眼见到十几名乞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甚至有老者被人当街殴打。本宫还看到,不远处便是繁华市集,歌舞升平。赵主事,你告诉本宫,这是为何?”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小锤,敲在赵婉的心上。
赵婉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原来是亲眼所见。她连忙垂下头,作悲痛状:“启禀殿下,此事……此事臣也有所耳闻。京城之内,确有少数游手好闲之徒,不事生产,宁愿乞讨为生。衙门也曾多次派人劝解、安置,奈何这些人……唉,冥顽不灵者亦有之。至于殿下所言殴打老者之事,若真有此事,定是那泼皮无赖寻衅滋事,臣稍后立刻派人严查,定将歹人绳之以法,还老者一个公道!”
她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仿佛自己真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她悄悄抬眼觑了觑苏妲己的神色,见他眉宇间似乎掠过一丝松动,心中稍安。
看来这位皇夫殿下,果然还是心软。
“游手好闲?冥顽不灵?”苏妲己轻轻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赵主事,你可知那些乞丐之中,有断了腿的伤兵,有失去了子女依靠的孤寡老人,还有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遗弃的婴孩?”
赵婉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这些情况,她自然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苏妲己会观察得如此仔细。
“本宫还想问问赵主事,”苏妲己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廷每年拨下的赈灾款项,本宫与陛下体恤民情,亦有不少赏赐用以周济贫苦。这些钱粮,都去了哪里?为何皇城根下,天子脚边,还有如此多的人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来了!终于问到关键了!赵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殿下明鉴啊!臣……臣冤枉!朝廷下拨的每一笔款项,赏赐的每一份恩典,臣都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按照章程发放下去,账目清晰,有据可查!”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袖角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只是……只是这京城人口众多,流动人口更是难以计数。每日里都有从外地涌来的灾民、难民。衙门人手有限,钱粮亦非无穷无尽。臣等已是竭尽所能,日夜操劳,只盼能多救助一人,多温暖一户。但……但总有力所不逮之处啊!殿下,您是知道的,这世上总有些角落,是阳光难以照耀到的……”
赵婉声泪俱下,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却又无可奈何的良臣形象。
她暗自祈祷,希望苏妲己会被她的这番“肺腑之言”打动,或者至少被这复杂的“现实情况”弄得头昏脑胀,不再深究。
她偷偷瞥了一眼武明月,见女帝陛下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苏妲己静静地听着她的哭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直到赵婉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赵主事说账目清晰,有据可查?”
“是……是的!殿下若是不信,可随时派人查阅!”赵婉连忙点头,心中却是一突。
这皇夫莫不是真要查账?那些账目,表面上自然是做得天衣无缝的。
“好。”苏妲己点了点头,“本宫自然是要查的。不过,在查账之前,本宫还有几个小问题,想请教赵主事。”
“殿下请讲,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赵婉心中暗暗叫苦,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苏妲己的目光落在赵婉身上,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本宫听说,京城的乞丐,衙门是有统一安置之所的,名曰‘安济坊’,并且会按月发放一些米粮布匹。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赵婉心中一凛,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也是事实。
“确有此事。安济坊乃是太祖皇帝体恤贫苦所设,我朝历代君主皆有修缮增补。凡入安济坊者,皆有片瓦遮身,薄粥果腹。”
“哦?”苏妲己尾音微微上扬,“那为何东市街角的那些乞丐,宁愿在街头忍饥挨饿,被人欺凌,也不愿去那安济坊呢?”
“这……”赵婉一时语塞,这个问题有些尖锐。
她额头又开始冒汗,连忙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安济坊虽好,但毕竟规矩甚多,有些人……生性散漫,不喜约束,宁愿在外游荡。而且,安济坊容量也有限,无法容纳所有……”
“是吗?”苏妲己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据本宫所知,安济坊近来似乎空置了不少床位。而且,本宫还听说,想要进入安济坊,似乎……还需要一些‘门路’,或者说,需要给某些人一些‘好处’?”
赵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妲己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些事情,她自以为做得极为隐秘!
武明月站在一旁,看着苏妲己有条不紊地将赵婉逼入绝境,眼中闪过一抹赞许和欣慰。
她的妲己,不再是那个只会撒娇痴缠的小狐狸了。
他有他的聪慧,他的锋芒,只是平日里被他柔软的外表掩盖了而已。
苏妲己看着赵婉惊慌失措的模样,眼神愈发冰冷:“赵主事,你现在还觉得,那些钱粮,都一丝不苟地按照章程发放了吗?你现在还觉得,你只是力所不逮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赵婉的心上。
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殿下……殿下饶命!臣……臣……”
她语无伦次,汗如雨下,再也装不出半分镇定和委屈。她知道,她彻底完了。这位皇夫殿下,远比她想象的要聪明,也远比她想象的要……可怕。
苏妲己没有理会她的求饶,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官员。
“本宫今日便把话放在这里。”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整个衙门大堂,“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大武朝的子民,不是尔等用以中饱私囊的工具!女帝陛下励精图治,为的是天下苍生能够安居乐业,而不是让你们这些蛀虫啃食国家的根基!”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瑟瑟发抖的赵婉身上,一字一句道:“赵主事,本宫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将你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写下来。包括所有涉案人员,所有贪墨款项的去向。若有半句虚言……”
苏妲己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威胁,却让赵婉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现在,是真的能掌管她的生死。
赵婉瘫软在地,知道自己所有的侥幸心理都被彻底击碎。
她原以为这位皇夫年轻,好糊弄,只要自己演得逼真一些,就能逃过此劫。谁曾想,他不仅不傻,反而心思缜密,洞察秋毫,几句话便将她的伪装撕得粉碎。
她现在唯一的生路,或许就是彻底坦白,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了。
大堂之内,一片死寂。
武明月看着苏妲己挺拔的背影,唇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抹弧度。
她的小狐狸,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而她,会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她上前一步,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来人,将赵婉带下去,备好纸笔,让她写。另外,即刻封存京兆府钱粮往来所有账目,由禁军接管,任何人不得擅动。
朕倒要看看,这天子脚下,究竟还藏着多少腌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