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飞燕上完香,脸色阴沉地从灵堂里面走出来,瞥着两眼空空的兰舒问道:“不进去吗?”
兰舒睫毛颤了颤,“我胸口很闷,陪我出去透透气好吗?”
郑飞燕苍白的脸上勉强勾起一抹笑:“这地方全是烧纸烧骨头的味儿,能透什么气?”
兰舒别过头,余光依旧避开了那个黑白相框,喉咙发紧:“我真的很闷,要喘不过气了。”
郑飞燕无声叹了口气,抬脚往门外走:“行了,我陪你。”
踏出殡仪馆时,天色早黑透了。
馆内人影匆匆,每张脸上都挂着化不开的悲戚。
烧纸味混着焦糊的怪味直往鼻子里钻,兰舒刚吸口气,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她拄着膝盖直干呕。
郑飞燕赶紧伸手拍她后背:“难受?”
兰舒摆了摆手,跌跌撞撞往墙边挪,仰头盯着天上那轮月亮。
惨白惨白的,和灵堂里的灯一个样。
后来兰舒才知道,胃是情绪器官。
当用心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在靠胃在消化。
郑飞燕陪着兰舒安安静静地对着月亮站了好久,远处其他灵堂突然传来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
兰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半天才用气音问:“怎么死的?”
“烧死的,在仓库,和那个人一起。”
兰舒睫毛剧烈颤抖,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住衣角。
“他一命换一命?”
“没,现场有强烈的挣扎痕迹。”
郑飞燕声音发颤,硬生生地咽住了哭腔,“川哥不想死,那人临死前倒了汽油点了一把火,还提前锁死了仓库门……警察说赶到时,川哥手指头都卡在门缝里了……”
她忍了又忍,眼泪还是掉了出来。
“兰舒,你别怪川哥。他真的很想把过去欠下的债都还完好好和你过日子,他没有想辜负你。但……可能他没那个命吧。”
兰舒天灵盖突然像是被电到了一样,从头皮开始发麻,顺着肩膀一直麻到指尖。
她好像想起了和石余川说过的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一片空。
“今天上午刚收到消息,我们都懵了。”郑飞燕抹了把脸,踢开脚边打转的纸钱,“处理完杂事我就马上去接你了。他弟还在隔壁省老家等着,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他说这个事。”
兰舒胃里绞成一团,攥着肚子闷声问:“他弟不是在广西上大学?怎么跑隔壁省了?”
郑飞燕盯着远处摇晃的白灯笼,声音沙哑:“可能是担心他哥吧,川哥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他弟联系不上他着急也正常。也可能是亲兄弟心连心……血脉连着,真能感应到什么吧。”
兰舒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脱口而出:“他弟弟是不是叫石野?”
郑飞燕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川哥连亲弟弟真名都告诉你了?”
兰舒突然笑出声,笑声发苦。
世界真的很小,亿万人群中,有缘的人无论何地也能相遇相识。
世界真的也很大,没有刻意的去安排,无份的人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兰舒盯着天边看不清的胧月,淡淡道:“我认识他弟弟,这消息你不好开口,我来。”
原来石旭,真的就是石余川。
回到灵堂,兰舒深吸口气走进去。
她学着郑飞燕的样子,拿起三根香,冲着黑棺前的黑白照片拜了三拜。
靠近了棺材,腐肉烧焦的味道更浓了,呛得她眼眶和鼻腔都发疼。
兰舒终于敢抬起头,目光恍惚地落在照片里的石余川身上。
他穿着那件最爱的深蓝色水洗牛仔服,碎发搭在额前,漂亮的杏仁眼像盛了一汪清水,清澈得让她眼眶发烫。
兰舒咬着下唇,胸腔里烧起无名火。
不是说好要回来?
还有,为什么照片里偏偏穿这件衣服?
她清楚记得,第二次见面在医院,自己弄脏裤子,石余川系在她腰上的就是这件。
此刻她不悲伤不伤心,就是好生气,真的生气。
她总觉得石余川还在,正躲在哪个角落看着她。
可她为什么就是看不到他呢?
上完香兰舒就离开了灵堂,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一进去胸口就憋得慌,喘口气肺管子都生疼。
从始至终,兰舒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一直都是空空的,淡淡的。
小混混堆里传来压低的咒骂声:“川哥对她掏心掏肺的,一点眼泪都不掉!有没有良心!”
“你看不出来?她根本就不喜欢川哥,追她那么久也没在一起,她一直吊着川哥。”
“妈的,臭娘们!川哥真是瞎了眼!”
郑飞燕猛地转头,冷着脸扯开嗓子吼道:“哪个嘴贱的再瞎哔哔?真当姑奶奶手里没家伙事儿呢?舌头不想要就直说,趁早割下来喂野狗!”
这一嗓子吼完,灵堂内外瞬间没了声息。
郑飞燕这才发现兰舒早就没了踪影,她冷眼扫了眼周围缩脖子的人,快步朝着门外追去。
兰舒坐在殡仪馆大厅外的台阶上,仰起头看月亮。
她想着和石余川的一切,可是她无论怎么想,好像每一个关于石余川的记忆都像是有人用橡皮擦掉了一样,她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郑飞燕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并排和她坐在一起。
“我一会儿先送你回家吧,明天早上出殡之前我派人去接你。”
兰舒一直仰着头没说话,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完蛋了,我突然记不得和石余川相关的事了。”
郑飞燕没接话,白灯笼在檐角摇晃,投下扭曲的光影。
风掠过空荡的走廊,卷着未烧尽的纸钱沙沙乱窜,世界安静的有点可怕。
兰舒突然转头问她:“你说,石余川会怪我忘记他吗?”
“兰舒。”郑飞燕有些手足无措地咽了下口水,“你今晚回去好好休息,好吗?或者,你其实想哭的话,是可以哭出来的。川哥说你......”
“说我啥?”
“他说你其实没那么坚强。”
兰舒咧开嘴嗤笑一声:“放屁!我不坚强谁坚强?”
说着,她拍拍屁股从台阶上站了起来,“送我回家吧,小董应该还在等我吃晚饭。”
郑飞燕生怕兰舒想不开,回去路上车开得龟速,每往前蹭几十米就斜眼偷瞄着她。
兰舒还是那副没表情的样子,盯着窗外发呆,“这荒山野岭瘆得慌,放点歌吧。有信号吗?”
“有。”郑飞燕脚下又松了松油门,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拧广播按钮。
刺啦刺啦的电流声里,突然飘出首唱了一半的《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从来不想回头,不问天长地久,因为我的爱覆水难收......”
兰舒突然轻笑出声:“去年我和石余川一起去柳树村,当时去的路上电台里放的就是这首歌,你还别说,石余川唱歌还挺好听的,他嗓音有点沙沙的,有种特别的感觉。当时我还想,他就是生错地方了,如果他生在香港估计早就被星探挖去做明星了。”
“是啊。”郑飞燕也跟着她笑道:“川哥长得帅,唱歌也好听,但是他手脚不协调你知道吗?他不会跳舞,蹦两下就左脚绊右脚。”
“啊?真的啊?”
“真的,好像还有录像呢,有一年我们公司新年联欢会他被大老板逼着上台跳舞了,等我回去给你找找录像带......”
两个女生在车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聊起石余川的各种事情。
就像在聊一个出了远门的好友,仿佛只要她们想石余川了,随时就能打个电话过去联系上。
红色桑塔纳缓缓停在地税局大院路边,兰舒解开安全带,歪头冲郑飞燕笑:“明天几点派人来接我?我定个闹钟,省得睡过头。”
“五点吧,你起得来不?”
“当然能!”兰舒戳了戳中控台上的墨镜:“晚上别戴这个了,黑灯瞎火的多危险。还有啊,你现在这个样子很好看的,不化妆很嫩,像我的小妹妹。”
郑飞燕被逗乐:“得了吧,我可比你大好几岁,你才是我的小妹妹。”
两人无比真诚地对视着傻笑,笑着笑着,郑飞燕的眼泪突然就绷不住了。
她哭着说道:“兰舒,我不知道现在该和你说什么,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我只是希望你别憋着,你想哭就哭,什么事都别放心里,哭出来就好了。”
兰舒苦笑着望着她:“我现在不想哭,你让我硬挤眼泪我也挤不出来。”
郑飞燕吸着鼻涕,“你家有人陪你吧?”
兰舒认真地点头:“有的,你快回去吧,不用担心,回去慢点开。”
从地税局大院晃到家,兰舒两条腿软得像踩棉花,短短几步路,她感觉已经把全身力气都耗光了。
推开门,董招娣正摇着扇子在沙发上眯瞪打盹,听见动静,她连忙起身趿拉着拖鞋迎了上来。
“舒姐,你的大哥大是不是没电了?我打电话一直占线呢。”
“嗯,没电了。”兰舒换鞋走到餐桌旁,“你一直在等我?怎么不先吃?”
“我不饿呢,再说自己吃饭也不香呀,我给你热菜去。”董招娣伸手要端盘子。
兰舒无所谓地摆摆手:“不用,凉的就行,我爱吃凉的。”
话音刚落,她就一屁股坐在餐椅上,抄起筷子就往嘴里猛扒米饭。
董招娣看傻了,指着西红柿炒鸡蛋道:“就那么饿呀?别光吃饭,配点菜。”
兰舒又夹起一筷子菜,狼吞虎咽往嘴里塞,直到噎得直干呕,眼泪都憋出来了。
这副模样可把董招娣吓坏了,她抄起厨房抹布就往跟前凑:“快吐这儿!慢点吃啊!哎呀!”
兰舒咬着牙死撑,腮帮子鼓得老高,米饭在嘴里越嚼越咸——眼泪突然“唰”地砸进碗里。
她一边拼命往下咽,一边胡乱抹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见她这个模样,董招娣急得跟着她一起掉眼泪,“舒姐!你到底咋了啊?别吓我啊!”
兰舒哭得身体发抖,嘴唇哆嗦着掉出几粒米饭,“小董,最喜欢我的人死了,以后就没人这么喜欢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