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巧云常常觉得,自己总能知道比寻常人多的消息,也是有点点命中注定在身上。
就比如今天。
如果不是顾姐姐邀请她来,她就没办法看见这么多好戏。
景铭的话让顾怀宁不好拒绝。
她总不能说不能。
无奈纠结了两秒,她还是转身去找母亲说明情况。
常氏还能说什么。
殿下亲临,还要替女儿把关,她总不能将人赶出去。
更何况对方原就是她还挺喜欢的年轻人。
若不是无妄大师那一句话,她也犯不着眼下忧心这么多事。
与此同时,京兆府中,一名衙役被按压在堂前。
就在刚刚,他家中被人搜出了房契和银子。
衙役扛不住用刑,招供出了不少事,还牵涉到了其他官员。
沈敛同京兆尹出行时路过顾家门前,路边停靠的马车表明了顾家今日似有宴请。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起了昨晚询问林苏时,对方有些敷衍的回避答复。
她应是知道的,但对方没有告知。
沈敛的心头一落,倏地有了答案。
这个猜想一钻进脑海,他周身本就冷淡的气质便更加冰冷难以接近。
他未料到,顾家这么着急给顾怀宁招婿。
让他眼睁睁看着同别人在一起。
这不可能!
……
马场内,前来赴会的公子们已经分成两对。
顾怀青看着突然出现的景铭,很是困惑不解。
顾家这是在招赘,这位殿下也吵着要下场是几个意思?
他看了看一旁的母亲和妹妹,见两人都是无奈之色,只能小声同景铭商议。
“殿下,您擅长马球吗?”
景铭的身手一般。
他和德妃的目标都是富贵闲人,是以任何方面都让自己处在一个很平庸的中等水准。
而顾家四个儿子,顾怀青的身手是最弱的。
他俩若是替顾怀宁把关,恐怕筛选不出身手特别出色的。
“二哥在担心什么?”景铭笑眯眯问。
如此亲近的称呼一出口,周遭众人面是一阵心惊肉跳。
顾怀青也一样。
“殿下称呼在下名讳便可。”
景铭皱眉,“这怎么行。或者我叫你青哥?”
顾怀宁他都叫姐姐了,人家二哥他怎么会直呼名讳。
顾怀青又回头看了母亲和妹妹一样。
这位殿下这是在干嘛?
不会真的想娶他妹妹吧?可对方话里也没直接透露出这个意思,仿佛真的只是因为同顾怀宁关系亲厚。
常氏笑得有点苦。
“宫中也有指导马球的先生。”景铭笑着看着众人,“正好本皇子今日赶上了,顺便悄悄是你们在宫外学的好,还是宫中学的好。”
周遭众人面露讪讪,也有人低头掩住欢喜之色。
皇子殿下都这么说了,但凡看得懂眼色便该知晓这场比试必须得防水,不能真努力去赢。
可要是真防水,那这场马球赛便没了意义。
顾怀宁在心下叹气,而后让人先将景铭请来。
少年骑在马上,缓缓行至她身边。
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叫人没办法对他说重话。
但顾怀宁不能心软。
“殿下在场中无法看清所有人实力,还是同大家一道在下面瞧瞧吧。”
景铭看着她,“姐姐是希望我在场下替你把关吗?”
顾怀宁点头,“况且若是您有个闪失,顾家可如何是好。”
景铭看了她一会,“也不是不能如何的。”
他要是受点伤,当然就更方便开口提议顾家把女儿许给他。
但他没等她回答,便已经下马。
“不过既然宁姐姐希望我在场下把关,那我便依姐姐的意思。”
俨然一副百依百顺的姿态。
夫人们看着二人,面面相觑着收回了视线,显然已经不如之前热络。
瞧着这十一皇子的反应,顾家就没必要招这个婿。
常氏也是暗暗叫苦。
比试还没开始,气氛便已经不行了。
哪怕后面开始了,场上也只是敷衍,压根没有认真。
不止夫人们这么想,场上众人也如此觉得。
景铭一脸的若无其事,而后对着众人指指点点。
“宁姐姐你瞧,这些人对你都不够心诚。就因为我来了,他们便立刻放弃了。”
这种人可不堪托付!
“你要招赘,也该找个坚定点的。无论面对什么困难,也该将你放在心尖上。这群人一看就知道,只贪图顾家的权势。”
景铭劝她的内容也不带什么男女间的暧昧,叫人挑不出错。
可他的声音没有压低,周围听见的人不少。
顾怀宁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对方口中这些人的母亲或长辈们都在旁边坐着呢。
景铭却仿佛未觉,甚至转头笑着问那群夫人。
“夫人们觉得呢?若是你们替闺女选婿,是选个一碰见困难就退缩的,还是选个坚定为了你们女儿迎难而上的?”
夫人们更没法说他什么了。
因为人家字字在理。
脸上虽陪着笑,但心底憋屈得要死。
景铭面不改色,从容得好像半点没有察觉到周遭的氛围。
顾怀宁在心里叹气。
这位殿下一贯好相处没架子,让她不知不觉忘了他的身份。
直到此刻看见其他人面对他时的反应,才突然提醒了她,他是皇子,是可以完全不在乎绝大多数人感受的。
池巧云看了半天戏,终于慢悠悠开口,“那殿下觉得,谁合适呢?”
她觉得人家说了半天,为的就是引出下面的话。
可景铭却无辜撑着下巴,“我是替宁姐姐把关的。”
他并没有自告奋勇。
池巧云着实有些意外。
顾怀宁出声打了圆场,“殿下身份贵重,他们是不希望在殿下面前失了风度。”
随即,她便让下人去取了吃食点心过来,岔开了话题。
池巧云接着无人注意小声同她咬耳朵,“宁姐姐,十一殿下是不是对你有意?”
顾怀宁摇摇头,“我们一直是姐弟般相处,并无儿女私情。”
池巧云觉得不像。
虽说景铭表现得确实很像只是个关心姐姐的弟弟。
但她有种直觉,对方的心思应当不止如此。
下人将吃食送来,顾怀宁起身去招呼安排时,景铭转过头,带笑看向了池巧云。
池巧云察觉到他的视线,故意朝顾怀宁方向挑了挑眉。
她还是觉得有猫腻。
景铭却低头轻轻笑起来,然后对着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他坦荡没有否认她的猜测,却请求对方暂时不要说。
池巧云顿时觉得这位十一殿下其实还不错。
她是顾怀宁好友。
他对她坦诚相待,侧面也说明了他对好友的重视。
尽管顾家已经尽心招待,但马球会到下半场时,众人已完全没了兴致。
夫人们也神情恹恹,只想赶紧结束离开。
常氏无奈,知道今日是没什么结果了。
可这原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今日这么一闹,怕是这些夫人们心下会有意见。
到时候若在私下说些什么,女儿这赘婿怕是就更难找到好的了。
正这般想着,下人便领着林苏和沈敛过来了。
“今日府上好热闹。”
林苏并不愿来打搅,但今日沈敛赶回来时脸色太冷,她只能识时务些。
常氏一看见她,便立刻双眼一亮。
“林大夫!”
她先大声唤了一句,而后立刻热情相迎,将人带去了一旁。
能叫常氏这么热络对待的,自然便不是一般大夫。
夫人们被吸引了注意,纷纷朝两人的方向望去。
顾怀宁猜到了母亲的想法,笑着替夫人们解惑,“别看林大夫年纪轻轻,却家学渊源医术高超。在调理女子身体一事上,颇有经验。”
此言一出,众夫人立刻双眼一亮瞧了过去。
在这种事情上,多认识个大夫自然是有备无患。
而这时常氏也已同林苏聊完,笑着带人走了过来。
口说无凭,自然得真露些本事,别人才会相信。
这马球会已经没什么好看,常氏干脆领着夫人们去了花厅。
林苏最希望的便是能在京中开设一座学堂,自然不会错过常氏递上来的好机会。
只要将名气打出去,日后也不怕站不稳脚跟。
沈敛只沉默站在边上,眸底深处仍有化不开的郁色。
只是他没想到景铭也来了。
若知如此,他也不必匆匆赶来。
常氏领着一众女眷走了。
顾怀宁到花厅时,才发觉‘林佑’没陪同林苏一起过来。
池巧云好奇地小声询问,“刚刚那人为何戴着面具?”
她一顿,更小声补充了一句,“我瞧他那身形,怎么如此像世子……”
顾怀宁解释,“那是林大夫的护卫,之前毁了容。”
池巧云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真不是世子乔装打扮守在你身边吗?”
就沈敛同好友的关系,她很难不怀疑呢。
顾怀宁理解好友的猜测,毕竟她也无数次怀疑过。
可解释的话才到嘴边,她又倏然顿住。
神通广大一如沈敛,难道就没有换一张脸的本事吗?
她怔在原地,之前一次又一次被她推翻的怀疑,此刻又全数浮现在脑海之中。
她是摘掉过他的面具。
可那张可怖的脸,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顾姐姐?”池巧云好奇看了看她,“你有没有让他摘过面具?”
顾怀宁回过神。
“摘过的,妹妹不必担心。”她垂下眼转移了话题。
“不过林大夫确实医术高超。池妹妹你今日也在,正好可以让她好好把把脉。”
话虽这么说,可一颗心已然沉下。
为何自己醉后会对林佑那般不同?
会不会是醉后发生了一些事,可她却忘了呢?
一个荒谬的答案在心中渐渐浮起,可她又不敢当真揭开去相信。
待池巧云进去花厅坐好后,顾怀宁才叫来映书,让对方再细细说一遍之前自己同林佑发生之事。
映书满眼疑惑。
小姐之前听见那些事时,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如今为何又重新提起?
只是见顾怀宁这般认真,她又认真回忆着说了一遍。
重新再听一遍自己的黑历史,小姑娘仍旧羞耻得无地自容。
可羞耻之余,她心底的疑惑也更甚。
自己为何会坚持梦中的林佑会说话?
有没有可能,那确实不是梦?
隐隐约约的不适传来,顾怀宁连忙强迫自己想了想医书内容。
在一开始的无措之后,如今她已知道该如何调整状态。
只是林苏才诊完三人,顾怀青便过来了,表情看着也有些怪。
他同常氏附耳几句,而后便又匆匆走了。
顾怀宁起身瞧了瞧,正巧看见一众公子垂头丧气满脸忿忿路过。
仔细一瞧,甚至还有一两人挂了彩。
景铭笑眯眯走在后头。
但跟在最后面的,是沉默无言的林佑。
顾怀宁刚刚便发觉林佑没跟来。
眼下见众人这般,心底怀疑更甚。
不适传来,她先回了花厅,暂且平稳心绪。
因着林苏露了一手,夫人们打算再留一留,只让自家孩子们先走。
能带来考虑入赘的,当然在各自家中没什么地位。
他们受些委屈便委屈吧,她们还想再瞧瞧林苏的本事。
景铭进来同顾怀宁打了招呼,而后便笑眯眯走了,并没有不舍离去之意。
池巧云偷偷打量着,觉得好友若真同十一皇子在一起也不错。
虽然她没在顾怀宁面前提起,却也听闻了当日斋宴之事。
就镇国公夫人那性格,好友嫁进去准没好果子吃。而那日德妃娘娘当众护了好友,想来应该是个好相处的婆母。
是以景铭离开后,池巧云不动声色替他说了不少好话。
待客人们全部离开时,顾怀宁她已有些精疲力尽。
回来的路上,她见到了沉默而立的林佑。
刚刚常氏同她说,在女眷们回了花厅后,景铭邀林佑一起打马球。
结果便是林佑大发神威,将一干人等打得七零八落,下手丝毫不留情。
顾怀青想让他放水,可人家又聋又哑沟通不了。
景铭则在边上一直点评,不是说这个骑马技术不行,就是说那个马球打得烂,无一幸免。
顾怀宁听着都替众人尴尬,难怪那群人走的时候脸色那么难看。
大概今日过后,自己在京中招婿是无望了。
只是自打心有猜疑,他便觉得今日分明是两兄弟联手过来捣乱的。
景铭确实同自己关系好,但到底是沈敛表弟。
对方这么做,分明是为了帮沈敛。
一想到这,她就再度不适。
顾怀宁转过头,垂眸朝自己院中前去。
林苏今日来得比较早,也帮了顾家大忙。
若不是她的出现,场面定然更难看。
她沉默前行,待经过花园时顿了顿足,而后拐进了院内。
顾家的桃花开了,树梢上全是一片粉云。
还未至树下,便能闻到一阵桃香。
顾怀宁之前常用的香膏和香薰,都是采了自家桃花做的。
因为她喜欢这个香味,顾家在花园最里面种了一大片桃树。
顾怀宁沉默着站了一会,回过身时,林佑的身影已在不远处。
她是特地走进来的。
而对方跟来了。
若他只是路过,不会深入到对方所在的位置。
缓解的不适再度升起。
她闭了闭眼睛,强忍着上前而去。
“是你吗?”她冷冷开口。
沈敛没做声。
理智告诉他不该眼下不是时候。
但感情之事不是光凭理智便能控制住自己。
他知道她在试探他,但他心甘情愿走到这里。
顾怀宁按住胸口,而后揭下了他的面具。
今天他没戴那种人皮面具。
她以为会先看见那张可怖脸,却没想到入目的是那张熟悉的俊颜。
顾怀宁怔了怔,冲击让她瞬间喘不上气。
沈敛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心下沉了沉。
像上次大相国寺一般,他伸手将她揽进怀内。
可她却不愿再成全,挣扎时先红了眼。
见她这般,他心里并不好受。
可若真如她意,她或许会没命。
仅仅犹豫了一秒,他还是扣住了她都手腕,重新将人揽进怀中。
柔软的唇瓣带着桃花香,可尝起来却满是苦涩。
那是顾怀宁淌下的眼泪。
待她终于稳定下来时,沈敛缓缓开了口,“不要着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跟你坦白一切。”
顾怀宁推开他,“我不明白你怎么了。”
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我们之间明明没什么,你也不是那等重情之人,为什么突然之间,你就变得这般好像非我不可了。”
“就因为我不喜欢你了吗?”
她看着他,“世子,你清醒一点。骄傲如你,何必在一个讨厌你都女子身上处处碰壁?”
沈敛因她那句‘讨厌’皱了皱眉,但还是沉声开了口,“我们是夫妻。”
顾怀宁心口缩了缩,“若你回忆起来了,便该知道和你做夫妻,我有多么痛苦。”
她顿了顿,而后抬眸,“沈敛,跟你在一起,我会死的。”
这句话太过笃定,仿佛她真的会到那一步。
“那只是梦!”沈敛道。
顾怀宁不想解释什么前世今生,“如果不是梦呢?我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赌。而你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又值得我去赌吗?”
她闭了闭眼,“我只想好好活着。你若对我有一丁点的情意,便不该再纠缠我。除非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沈敛肯定道:“我不会让你死!”
他既娶她为妻,便必定会护她一声一声。
哪怕是老天爷同他抢人,他也势必不会妥协应允。
顾怀宁忍了半晌,看着他的这份笃定,却忽然笑出了声。
只是笑着笑着,眼泪便溢出了眼眶。
“你还不明白,为何我会这般笃定吗?那不是梦。我死过一次了,你明白吗?”
沈敛怔住,有那么瞬间,仿佛身体内有什么东西被血淋淋地挖出来,丢在了眼前。
顾怀宁没再说话,擦了眼泪往自己的院子而去。
沈敛没动,脑中却反反复复响起她刚刚说的话。
那不是梦。
我死过一次了。
她死过一次了。
若是真的,那便是他在梦中瞧见的样子。
她是带着笑死去的。
因为对她而言,死才是解脱。
她宁愿死,也愿再同她做夫妻。
她的家人们呢?
那时顾家又如何了?
无尽的疑团如雪花般纷纷而至,他忽然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再多梦见一些。
再多知道一些关于她的事。
晚间,一贯沉默立于树下的林佑没有再出现。
常氏和一众仆婢们都满心疑惑,林苏替沈敛找了理解,但心中已然有所猜测。
顾怀宁今晚格外沉默,刚刚回来时,甚至微红着眼。
林苏没问,不想再提及她的伤心事。
“明日开始,我会在宫中住一段时间。”治疗开始时,顾怀宁突然开口。
林苏皱起眉,“不要意气用事。”
若是此时长时间中断,那之前的治疗很可能前功尽弃。
顾怀宁沉默摇了摇头,“我不是意气用事。”
她不确定沈敛此刻是否已经知晓圣上会出事。
若对方借着这事帮七皇子,恐怕顾家会更不安全。
林苏极不认同。
顾怀宁的决定在她眼中,就是对自己身体不负责任。
“你同世子再谈一谈。”
“林大夫。”顾怀宁满是歉意看向她,“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
林苏自然觉得不好。
可回到镇国公府时,却没找到沈敛。
他去了大相国寺,甚至没等待翌日清晨,直接半夜找到了无妄大师。
“之前大师所言之事,可有法子证明?”
哪怕沈敛再怎么不信命理一事,当顾怀宁说出那些话后,他便无法再坚持自己的观点。
沈敛不是轻易改变想法之人,他想要证明,想要求个法子能让自己知道更多关于前世今生的一切。
若她真死过一次。
那他必定也经历了一世。
无妄大师看着他,沉沉念了声佛。
“若世子真有疑惑,可上问仙台。只是世子心若不诚,未必会有答案。”
沈敛听过大相国寺的问仙台,可从未见有人真的得到过什么答案。
于他而言,这个回答如同唬人无异。
可事到如今,他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只是问仙台一共九百九十九节阶梯,皆需要人一步一步跪上去。
“何时可以?”他沉眼问。
无妄大师却道,“问仙台可解有缘人,但窥得天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沈敛只问,“代价从我身上出,还是从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