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何家的种,亲爹何审元当年在太原城也算个人物。记得八岁那年的腊月,娘亲突然把我按在铜镜前梳头,梳得我头皮火辣辣地疼。\"元儿记住了,往后要改姓刘\",她说话时手在发抖,镜子里的金簪子晃得我眼晕。后来才晓得,我那守寡的娘改嫁给了刘崇的儿子刘承钧,我们母子就这样住进了太原宫城。
十二岁那年,我跪在刘承钧跟前行了父子礼。养父的靴面上绣着金线团龙,盯着看久了眼前直发花。\"起来吧\",他嗓子像掺了砂子,\"往后跟着你五哥学规矩\"。五哥就是刘继恩,嫡亲的皇子,比我大三岁,看人总爱斜着眼睛。那天他把我带到东偏殿,突然揪着我衣领往墙上撞:\"野崽子也配姓刘?\"后脑勺磕在砖墙上嗡嗡响,我攥着拳头没还手——窗户外头晃着养父的衣角呢。
十五岁生辰那天,辽国使臣送来匹枣红马。我摸着马鬃刚咧嘴笑,就听见刘继恩在廊下冷笑:\"辽狗赏的玩意也当宝贝\"。养父的脸当场就黑了,后来听说刘继恩被抽了二十鞭子。那天夜里我蹲在马厩喂草料,听见养父跟郭无为说:\"继元这孩子沉得住气\"。郭无为当时是枢密使,总爱穿件灰鼠皮大氅,说话慢吞吞像含着热豆腐。
开宝元年,养父突然病得起不来床。那天我端着药碗刚进门,就看见刘继恩攥着诏书站在榻前,眼睛红得像要吃人。养父咳嗽着指向我:\"太原尹...给元儿...\"。药碗\"咣当\"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到刘继恩锦袍下摆,他抬脚就朝我胸口踹过来。要不是郭无为带着侍卫冲进来,我怕是得折两根肋骨。
刘继恩登基那天,我在南城校场练兵。新皇派的监军太监尖着嗓子喊:\"圣上有旨,着刘继元即刻赴辽国为质!\"场上百十号将士齐刷刷扭头看我,手里的枪杆子都在抖。我解了佩刀往地上一扔,转身时听见郭无为的亲信嘀咕:\"这时候去辽国,怕是回不来了...\"
走到雁门关那天飘着雪粒子,辽国接应的马车陷在泥里。我裹着狐裘缩在车角,突然听见马蹄声震得车板直颤。郭无为的心腹撞开车门,雪渣子混着血腥味扑进来:\"宫里出事了!侯霸荣带着死士把皇上捅成了筛子!\"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刘继恩才当了六十天皇帝。
连夜赶回太原时,城门楼上挂着十几颗人头。郭无为在滴水成冰的城门口迎我,灰鼠皮大氅上结着冰碴子:\"请太原尹主持大局\"。我盯着他袖口若隐若现的血迹,突然想起十五岁那晚马厩里的对话。正殿里躺着刘继恩的尸体,胸口三个血窟窿还在渗血。郭无为递来玉玺时,我手抖得差点摔了——那玩意比我想的沉多了。
登基前夜,我在祖宗祠堂跪了半宿。供桌上刘知远、刘崇的画像在烛火里晃悠,案头摆着刘继恩没吃完的半碟胡麻饼。卯时三刻,郭无为带着百官在殿外喊山呼。我摸着龙椅扶手上新补的漆,突然听见身后\"咯吱\"一声——回头看见养母段太后站在帘子后头,眼神冷得像刀子。
坐上龙椅头半年,我天天夜里做同一个梦——刘继恩浑身是血坐在我床头,拿着半块胡麻饼往我嘴里塞。郭无为倒是把朝政打理得利索,有天早朝我故意问起河东盐税,这老狐狸眼皮都不抬:\"陛下龙体初愈,这等琐事老臣自当分忧\"。底下十几个文官跟着点头,活像一群啄米的鸡崽。
开宝二年的雪下得邪性,辽国使臣耶律挞烈带着三百铁骑闯进晋阳宫。那蛮子踩着我的织金毯吃烤全羊,油手往龙袍上蹭:\"我们皇帝说了,要五百车铁、三千张弓\"。我攥着酒杯没吭声,郭无为突然笑呵呵接话:\"上国要的数目,怕是得把河东百姓的锄头都熔了\"。耶律挞烈把羊骨头砸在案几上,汤汁溅了我满脸。
当夜郭无为在暖阁里点了二十多支蜡烛,影子在墙上晃得像群鬼跳舞。\"官家,这仗打不得\",他解了灰鼠皮大氅,里头竟穿着软甲,\"宋军已在潞州屯兵八万,辽人这是趁火打劫\"。我盯着他腰间新换的玉带扣,突然想起这物件原本挂在刘继恩身上。
五更天传了侯霸荣进宫。这杀才当年捅刘继恩时眼都不眨,如今跪在地上直打摆子。\"给你二百死士\",我把郭无为的茶碗推过去,\"明日早朝把姓郭的...\"话没说完就听见殿外瓦片响,侯霸荣抄起烛台砸过去,逮着个小太监——耳朵里塞着郭无为给的银锞子。
转天朝会透着蹊跷。郭无为的奏本上突然多了条\"请减三成辽国岁贡\",侯霸荣带着人刚摸到殿角,外头突然闯进八百里加急——宋军破了乐平!郭无为当场跪地请缨,带着两万兵马就出了城。我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灰鼠皮大氅消失在风雪里,后槽牙咬得生疼。侯霸荣当晚就被发现淹死在茅厕,怀里揣着我给的半块兵符。
三月里郭无为竟真把宋军打退了二十里。庆功宴上他敬酒时手背青筋暴起:\"老臣这把骨头还能替官家挡几支箭\"。我仰头干了酒,袖子里藏的银针把虎口扎出了血。那晚回宫就吐了黑血,太医说是误食了相克之物。我把药罐子砸在郭无为送来的老参上,参须子溅得到处都是。
最要命的是七月里那场大火。半夜里藏兵阁烧得映红了半边天,我光着脚跑到现场,正撞见郭无为在火场边训人。老东西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陛下明鉴,这火烧得古怪\"。我抄起烧焦的房梁就往他跟前砸:\"烧的可都是辽国送来的铠甲!\"后来查出来是守库太监打翻了油灯,但那个月辽国使臣再没提铁器的事。
开宝三年开春,我亲手把堂妹嫁给了郭无为的傻儿子。大婚那晚新娘子手腕上全是掐痕,郭无为喝得满脸通红:\"老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我搂着他脖子灌酒时,摸到他后颈有条三寸长的疤——和当年刺杀刘继恩的刀口一样长。
转机出在秋猎那天。我的马突然发了疯往悬崖冲,紧要关头郭无为一箭射穿了马眼。我滚在草丛里抬头看,老东西握弓的手稳得像块石头。夜里侍卫呈上带血的马鞍,内衬里缝着辽国特产的毒蒺藜。郭无为跪在帐外说了句:\"陛下该选妃了\"。
腊月里选了八个秀女进宫,有个姓张的丫头眼睛活像刘继恩。我在她宫里连宿了七晚,第八天晨起时发现枕头底下压着张血书——她爹是当年被郭无为流放的刺史。早朝时我当众咳出口黑血,郭无为递帕子的手比往常慢了三拍。
开宝四年上元节,我带着文武百官上双塔寺祈福。郭无为在佛前点了三支胳膊粗的香,青烟缭绕里突然说了句:\"释迦牟尼也是弑兄继位\"。我手里的佛珠串\"啪\"地断了,檀木珠子滚了一地。当晚暗卫来报,郭无为的马车绕道去了辽使驿馆。
二月二龙抬头,我召郭无为到后苑看新挖的鱼池。老狐狸刚凑近池边,我突然拽着他大氅往后仰。俩人扑通掉进冰水里时,我死死扣着他手腕:\"当年马厩里你说朕能成大事,可还算数?\"郭无为的灰鼠皮吸饱了水,沉得像块棺材板。他被捞上来时嘴唇发紫,却笑得瘆人:\"官家终于学会杀人了\"。
三月初九,郭无为在早朝时突然抽搐倒地。我扑过去抱着他喊\"亚父\",摸到他怀里有封写给赵匡胤的密信。老东西最后瞪着我,手指头在砖地上抠出血道子。我亲自给他换了三遍寿衣,最后把刘继恩那半块胡麻饼塞进他嘴里。
收拾郭府那天,从地窖里翻出二十箱龙袍料子。我站在堆成山的金丝蟒纹缎前直乐,笑着笑着突然抡起烛台乱砸。火苗窜起来的时候,闻讯赶来的辽使在门口直跺脚:\"这可是上好的江南云锦!\"我扭头冲他笑:\"想要?跳进去捡啊\"。
灭了郭党才觉出皇帝难当。批奏折批到三更天,发现十个折子八个要钱。有回看着户部账本睡着了,口水把\"存粮七万石\"晕成了\"存粮一万石\",吓得十几个县令连夜往太原运粮。最头疼的是辽国,自从郭无为死了,耶律挞烈见我就阴阳怪气:\"听说南朝赵匡胤要认您当干儿子?\"
开宝七年,宋军真打过来了。我站在城头上看曹彬的帅旗,转头问枢密使马峰:\"咱们还剩多少兵?\"这老头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算上昨天从忻州来的五百伤兵...大概三万一?\"夜里我摸进马厩,把十五岁那匹枣红马放了。它跑出二里地又折回来,在宫门外嘶鸣到天亮。
守城守到第八个月,城里开始易子而食。我把宫里铜佛都熔了铸钱,结果辽国那边坐地起价,一石粮要换十个铜罗汉。有天巡城看见个老头煮着破鞋底,见我来了直磕头:\"皇上尝尝?俺家祖传的炖肉法子\"。我把玉佩扔进他锅里,回宫就把段太后的金冠抢了——老太太抄起玉枕砸我,当年她看刘继恩的眼神都没这么毒。
最寒心的是九月十三。跟随我十年的侍卫统领赵宏,竟然偷开城门想投宋。我在瓮城里截住他时,这汉子哭得鼻涕糊了一脸:\"他们抓了俺娘...\"我亲手把他绑在旗杆上射成了刺猬,转身就吐在了龙袍上。当晚梦见了刘承钧,养父还穿着那双金线团龙靴,说了句:\"元儿比我有出息\"。
腊月里辽国援军终于到了,领头的耶律沙却要我跪接圣旨。我在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听那蛮子念完七页废话,站起来时膝盖上结了两块冰甲。当夜宋军突然退兵三十里,我在城头看着他们的火把长龙,居然有点舍不得——这半年见的活人,比过去十年都多。
马峰劝我趁机求和,我把他最疼的小孙子抱到井边:\"要不您老先下去探探路?\"老头当场尿了裤子,第二天就带着降书往汴梁跑。结果宋军扣了人不杀,反倒送回三车粮食。我在城门下拆开赵匡胤的亲笔信,里头掉出片枯黄的胡麻叶——刘继恩死那天,他案头的胡麻饼还没吃完。
开宝八年开春,太原城头的冰溜子还没化透,马峰那老东西挂着宋军的腰牌回来了。我在宣政殿见他时,这老狗怀里揣着赵匡胤赏的蜜饯,袖口还沾着汴梁的脂粉味儿。“陛下您猜怎么着?”他咧着没牙的嘴直乐,“人家大宋皇帝说了,降了照样封您当彭城郡公!”我抄起砚台砸过去,墨汁子在他脑门上浇出个黑月亮。
夜里巡城走到南门,守卒正围着火堆烤田鼠。有个愣头青掰了条腿递过来:“皇上尝尝?比羊肉嫩。”我嚼着发酸的肉丝,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匹枣红马——它去年饿死在宫墙根,骨头都被百姓捡去熬汤了。
辽国那帮孙子彻底靠不住了。耶律沙带着五万援军停在雁门关外,派来个秃头使者要我做三件事:剃发、改姓、把亲妹子送过去当妾。我在朝堂上把契丹文国书撕了当草纸,转头就让工匠把城门铁栓加粗三寸。段太后杵着拐杖闯进御书房骂街:“老刘家的脸都让你败光了!”我把她最宝贝的翡翠念珠一颗颗往火盆里扔:“您当年改嫁的时候,怎么不说刘家脸面?”
五月里宋军挖的地道通到了城墙根。曹彬这老狐狸从地下送上来个食盒,里头装着热腾腾的羊肉泡馍,还有张字条:“闻陛下喜食胡麻,特奉新饼”。我拎着食盒上城墙,当着两军的面把饼掰碎了喂乌鸦。夜里马厩里最后三匹马被人毒死了,凶手留了句话在草料槽——用的是郭无为的笔迹。
最要命的是六月初三。我跟亲卫队长在城垛子底下啃树皮,忽听得头顶“咔嚓”一声。抬头看见守了二十年的“镇河东”铁旗杆拦腰断了,砸死了三个烧灶的民夫。有个白胡子老头突然从人堆里窜出来,举着半截旗杆往我身上扑:“丧门星!你克死了三任皇帝!”亲卫的弩箭把他钉在墙砖上时,老头的手还死死攥着我袍角。
七月流火,辽国到底和赵光义勾搭上了。探子回报那天,我正在喝段太后的延年汤——老太太三天前咽的气,临死前让我把她的楠木棺材劈了当柴烧。信纸在烛火上卷成灰时,我摸到后槽牙松了两颗,这才想起自己刚过三十四岁生辰。
八月中秋,宋军往城里射进来三千个月饼。掰开全是带血的劝降书,有个守城十年的老卒跪着求我:“陛下,俺闺女在宋营当洗衣妇...”我一刀砍了他发髻,第二天西城墙上吊死十七个逃兵,风一吹像挂了一排腊肉。
九月十八晌午,城东粮仓见了底。我带着禁军去查库,推开仓门窜出上百只耗子。库官抖得跟筛糠似的:“昨、昨夜还满着...”我揪着他头发往粮囤里按,稻壳子底下哗啦啦滚出满地鹅卵石。回宫路上经过刘继恩遇刺的偏殿,突然听见里头有响动。摸进去一看,当年郭无为站过的位置站着个宋军细作,正拿铲子挖地砖找密道呢。
十月初九,辽国正式跟大宋签了盟约。消息传来那晚,我把宫里最后八个太监都阉了第二遍——他们裤裆里藏着给耶律沙的密信。马峰这老不死的又冒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老臣愿为陛下殉国!”我把他塞进先帝的梓宫,棺材缝里能听见指甲挠木板的声音。
真正压垮我的是腊月二十三。亲妹妹裹着辽人的貂裘闯进寝宫,肚皮鼓得像个西瓜:“哥,耶律沙说要接我们娘俩去上京...”我抄起玉带钩就往她肚子上抡,被宫女死死抱住腿。那丫头临出门回头说了句:“你比刘继恩还疯。”
太平兴国四年正月十五,赵光义的火炮把北门楼子轰塌了半边。我穿着郭无为当年送的软甲登城,箭垛后头窜出个宋军小卒,一枪捅穿我左肩。亲卫要补刀时,我瞧见那孩子下巴上的胎记——跟刘承钧养的那条猎犬一模一样。
二月二半夜,枢密院判官李勋跪在雪地里哭:“守军...降了四成...”我把他拽进暖阁,扒了官服换上我的龙袍:“给你个当皇帝的机会。”这老实人穿着我的行头刚出宫门,就被乱箭射成了刺猬。我蹲在角楼上看完这场戏,手里的糖炒栗子还是郭无为死那年埋在地窖的。
三月初一,曹彬往宫里送了整套金丝楠木棺材。我在早朝上打开棺盖,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八十一颗人头——全是这些年派去汴梁的细作。有个眼熟的脑袋突然睁了眼,嘴皮子一张一合说胡麻饼要凉了。
投降那天是四月初八,佛诞日。我特意挑了刘继恩遇刺的时辰开城门,龙袍底下衬着当年那件粗布孝衣。赵光义的帅旗离着二里地,我冲马峰抬抬下巴:“老东西,该你卖主求荣了。”这老狗举着降表往前蹭,半道被宋军马蹄子踩折了腰,降书让血浸得看不清字。
过护城河时,桥板缝里突然伸出只手拽我靴子。低头看见个没了双腿的老兵,喉咙里咕噜着要讨赏钱。我解了玉带扔给他,宋军小校一鞭子抽过来:“阶下囚装什么阔气!”
汴梁的太阳比太原毒。赵匡胤的灵位前,我攥着三柱香突然笑出声——这老小子到底没熬过我。赵光义让我跪着背《孝经》,背到“身体发肤”那句,我扭头问旁边史官:“听说郭无为的坟让人刨了?”
当夜宿在旧日敌国的皇宫,枕头上绣着双鲤戏珠。三更天有宫女摸进来暖脚,我掐着她脖子问:“姓刘还是姓赵?”丫头吓得尿了裙子:“奴婢...奴婢原是南唐李家的...”
这些年老梦见太原城的瓮市街。刘继恩和郭无为在摊子上抢胡麻饼,我蹲在旁边捡芝麻粒吃。醒来摸着彭城郡公的印绶,铜铸的狮子头早让我盘出了包浆。上个月赵恒突然召见,赏了套契丹样式的鞍鞯:“听闻郡公善骑射?”我当着满朝文武把马鞍套在侍从背上,抽得那小子绕着宣德殿跑了三圈。
前日路过汴河码头,听见个河东口音的脚夫唱曲:“铜佛换不来救命粮,龙袍裹不起冻死骨...”我让随从把他绑了,临了却塞过去一锭银子:“唱得好,赏你买棺材。”
昨儿夜里太医来请脉,说我肝里结了个瘤子。我问他:“这玩意煮熟了能吃吗?”老太医吓得脉枕都掉了。今早特意吩咐厨子,晌午饭要加道醋腌沙棘——当年开城投降时,怀里就揣着这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