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碗羊肉汤没端进来,我大概还能活到天亮。
现在想来,这辈子最舒坦的日子,竟是趴在娘亲膝盖上听雨声那几年。那时候太原城还不叫太原府,街上卖胡饼的吆喝能传三条街,我总爱趴在二楼木窗棂上看骑骆驼的粟特商人卸货。他们腰间挂的弯刀在太阳底下反光,晃得我眼睛疼。
我是被娘亲打屁股拽下来的。她总说我像只猴,半点不像薛家的种。这话不假,我亲爹薛钊死那年我三岁,连他长什么样都记不清。只记得有天早上奶娘把我抱到前厅,满屋子人跟木桩子似的杵着,娘亲跪在地上抱着个男人哭。那男人脖子上有道红印子,像被人用朱砂笔划了一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刀口——我爹跟人比武输了,自己抹的脖子。
那年是后晋天福三年,契丹人刚把石敬瑭扶上皇位。我娘带着我改嫁到何家,生了个弟弟叫继元。何家宅子比薛家大,可我再也没爬上过二楼窗台。继元两岁那年,契丹人南下打草谷,何家被抢得精光。我缩在米缸里,听见外面马蹄声像打雷,继元在隔壁屋哭得撕心裂肺。等安静下来,娘亲的右手小指没了,说是被契丹人砍的,就为摘她手上的玉镯子。
七岁那年,太原换了主人。刘知远称帝那天,街坊都在传他要收留前朝宗室。我蹲在灶台边添柴火,看见娘亲把压箱底的锦缎翻出来,抖得满屋子都是霉味。她攥着块玉佩跟我说:\"儿啊,你该姓刘。\"原来我外祖父是后唐的节度使,娘亲是正经宗室女。那天我第一次见着养父刘承钧,他坐在高头大马上,甲胄上的铜钉被太阳晒得发烫。我跪在青石板上,听见他说:\"倒有几分英气。\"
住进晋阳宫那年我九岁。青砖墙比何家土墙冷得多,半夜总能听见巡更的梆子声。养父给我请了先生教契丹文,说这是保命的手艺。先生手心有层厚茧,戒尺抽下来带着风。有次我背不出《千字文》,他让我顶着砚台站了两个时辰。墨汁顺着脖子往下淌,染蓝了新做的绢衣。晚上娘亲边给我擦身子边掉眼泪,说:\"忍着些,这世道读书比耍刀枪金贵。\"
十二岁生辰那天,养父带我去校场。北汉的兵比契丹人矮半个头,但铠甲擦得锃亮。他让我试着拉三石弓,我憋得满脸通红才拉开半弦。周围将领都在笑,只有郭无为没笑。这个总穿灰布袍的谋士蹲下来跟我说:\"少主可知为何弓弦要抹熊油?\"我没答话,他自顾自说:\"防着雨天潮了,关键时刻射不出箭。\"后来才明白,他这话是说给养父听的。
十五岁跟着使团去上京,契丹人让我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宿才让进城。驿馆的炕烧得太热,我背上起了大片疹子。耶律璟喝马奶酒喝多了,揪着我辫子说:\"你们汉人皇帝都是我们养的狗。\"回晋阳路上,我在马车里吐了三天,把胆汁都呕出来了。养父摸着我的头叹气:\"记着这滋味,记着。\"
十八岁开始跟着处理政务,发现奏折上盖的印信有两套。明面上是养父的龙纹印,暗地里还有方小印刻着\"无为\"。郭无为一手撑着案几,一手蘸茶水在桌上画:\"太原城三面环山,南边是周军,北边是契丹。少主觉得像什么?\"我没敢接话,他笑得咳嗽:\"像块五花肉,谁都想咬一口。\"
显德七年,养父病重。我跪在榻前喂药,他忽然抓住我手腕:\"你以为郭无为是忠臣?他书房暗格里藏着周主的亲笔信。\"药碗摔在地上,褐色的汤药顺着砖缝流成蜈蚣状。窗外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养父的手凉得像井水:\"去找李隐,他爹受过薛家恩惠。\"
登基前夜,我在祖庙跪到三更。香案上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守庙的老太监嘟囔\"不吉\"。李隐悄悄递来张字条,上面写着郭无为明日要举荐的人名。我把字条凑到烛火上烧了,火苗蹿起来差点燎着幔帐。老太监吓得打翻了铜盆,水渍在青砖地上漫成个歪扭的\"囚\"字。
那天早上特别闷,蝉都不叫了。郭无为捧着玉玺进来时,我注意到他靴帮上沾着新鲜黄泥。礼官唱喏到一半,远处忽然传来鼓声。我数着心跳等第三通鼓响,手心全是汗。等真正坐上龙椅那刻,反倒不慌了。阳光从殿门斜照进来,把郭无为的影子拉得老长,正正压在我的膝盖上。
登基头三个月,我学会两件事:怎么在袖子里藏匕首,怎么分辨砒霜和砂糖。郭无为的影子不是压在我膝盖上,是卡在喉咙里。早朝时他总站在丹墀第三级,正好挡住我半边视线。有次礼部尚书奏事,我盯着他后脑勺上新添的白发走神,直到李隐在柱子后头咳嗽才醒过神。
\"陛下觉得如何?\"郭无为转过脸,皱纹里都带着笑。我攥着龙椅扶手,指甲抠进雕花缝隙:\"准奏。\"下朝后李隐跟我说,方才议的是要给契丹加三成岁贡。当晚我去马厩喂闪电——那是养父留的汗血马,嚼着豆饼跟它说:\"早晚有一天,咱们能往北边射箭。\"
腊月二十三祭灶,郭无为送来十二个胡姬。她们脚腕金铃响得心烦,我叫人拿布条缠了。最瘦的那个会写汉字,在掌心画了只缺翅的鹰。三更天她摸进寝殿,簪子里藏的毒粉洒了半床。李隐带人闯进来时,我正掐着她脖子往铜鹤香炉上撞。血溅到《山居图》真迹上,养父要是知道得从坟里爬出来骂我。
转年开春,上京来了使臣。耶律屋质那老东西说要验我膝盖骨,非说当年在上京跪出毛病了。我在偏殿脱裤子,他拿铁尺量我髌骨尺寸,冰得人打颤。\"汉人皇帝果然骨头软。\"他蘸墨汁在绢布上按手印,我抓起砚台砸过去,墨汁泼了他满脸。当晚契丹骑兵在晋阳城外烧了三个村子,李隐劝我写请罪表,我咬破手指按在\"罪\"字上,血糊得看不清笔画。
五月端阳,郭无为提议去悬瓮山围猎。我带着三百亲卫,他身后跟着两千厢军。猎到第三只鹿时,他的马突然惊了,直冲我这边来。闪电前蹄扬起瞬间,我瞧见郭无为袖口寒光。李隐的箭比我快,箭头穿过他右手腕钉在桦树上。那是我第一次见人手腕喷血,滋在树皮上像开了串红梅。
回宫路上,李隐说该收网了。我们蹲在御膳房后头吃羊肉泡馍,油星子溅到龙袍上。他说郭无为书房暗格有两封信,一封是周主的,另一封是契丹南院大王的。\"得让两封信同时到该到的人手里。\"我嚼着泡烂的馍,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郭无为说的熊油。那晚我给弓弦抹了双份的油。
七月十五鬼节,郭无为在家祭祖。我带着八十死士走地道,出口在他家祠堂供桌底下。掀开青石板时,正听见他在念祭文:\"……惜哉汉室气数……\"后面的话被破门声打断。他转身时香炉砸过来,我偏头躲开,炉灰眯了眼。等能睁开时,看见他踩着《山河社稷图》要撕,我扑过去抢,他袖中短刀扎进我左肩。李隐砍了他握刀的右手,血喷在绢布上,洇透了幽州十六州。
抄家抄出十七箱书信,契丹周主轮流劝他反水。我在灯下看到四更天,发现他给两边写的都是同一套话——\"少主年幼,某必尽心辅佐\"。蜡烛爆芯时,我惊觉后背全湿了。李隐说这些信得烧,我说留着,锁进装玉玺的匣子。
八月秋决,刑场设在汾河边。郭无为戴着重枷,白发里夹着草屑。我站在城楼上,看他朝我吐口水,没吐到墙砖就散了。刽子手是他提拔的城门尉,鬼头刀砍了三下才断。血渗进沙地里,围观百姓抢着用馒头蘸。当晚我吐了三次,最后吐出苦胆水,太医说是心火太旺。
九月重阳,契丹来要岁贡。使臣是当年揪我辫子的耶律璟侄子,张嘴就要加五成。我在宴席上灌他喝汾酒,趁他撒尿时让李隐把人塞进酒缸。第二天说使臣醉酒溺亡,赔了三百匹绢。耶律屋质来信骂我\"狗崽子\",我回信说\"老狗剩牙不多,当心硌着骨头\"。
腊月里,周主派曹彬打太原。我穿着养父的旧铠甲上城墙,箭垛结着冰碴子。投石机砸中角楼时,李隐把我扑倒,碎石擦着他耳根飞过。守到第七天,粮仓见底了。我带着三百骑夜袭周营,闪电被绊马索撂倒的瞬间,我滚进泥沟里。有个周军小卒举着火把照我脸,我咬掉他半只耳朵。回城时铠甲缝里塞着人肉丝,洗了三遍澡还能闻着血腥味。
开春化冻时,契丹援兵到了。耶律沙那王八蛋让我出城跪迎,我带着文武百官在泥地里趴了俩时辰。契丹骑兵故意溅我们一身泥,有个百夫长尿在我官帽上。当晚李隐要带人摸营,我拦住了:\"等咱们的弩机能射三百步再算账。\"
显德八年最热那天,宫檐下的铁马响得像催命。李隐说抓到个奸细,我在地牢看见那人右手缺了小指——和娘亲一样的位置。他吐着血沫子说:\"何继元在契丹封了王。\"我攥着烙铁按在他胸口,焦糊味里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哭哑了的弟弟。原来被契丹人抢走后,他成了人家帐前奴。
中秋宴上,我封李隐当枢密使。他跪着接印时,我摸到他掌心全是茧子——和当年教我契丹文的先生一样厚。散席后我们比箭,他三箭都中靶心,我射穿悬着的灯笼。火苗掉在枯草里,差点烧了马棚。救火时,他忽然说:\"陛下该立后了。\"我望着冒烟的草料堆:\"等把晋阳宫地砖换成青石的再说。\"
十一月大雪,契丹催我去上京贺新君。我在朝堂上砸了茶盏:\"告诉他们,朕的膝盖长茧子了!\"夜里李隐跪在雪地里劝:\"当年勾践尝过粪。\"我把他拽进殿,拿烧红的铁钳子对着他:\"再说这话,朕先戳聋耳朵。\"
除夕守岁,娘亲托人从五台山捎来平安符。线脚歪斜,肯定是她亲手缝的。我把符压在枕头下,梦见了薛家老宅的二楼木窗。醒来发现李隐跪在榻前,铠甲结着霜:\"周军绕过关防,快到汾水桥了。\"我扯断枕头线,平安符掉进炭盆,烧出个焦黑的窟窿。
汾水桥炸响那天,我正在啃凉透的黍米饼。桥头烟尘窜起三丈高,碎石砸在城垛上当啷响。李隐抹了把脸上的灰:\"周军前锋离城门还剩二十里。\"我咽下饼渣,喉头拉得生疼:\"把神弩营调到鼓楼,箭镞蘸金汁。\"
曹彬这老狐狸围城不攻,专挑粮道打。到九月底,宫里开始宰战马。闪电死那天,我把马鞍卸下来当枕头。半夜饿醒了,摸到膳房找吃的,撞见两个宫女在煮皮甲。她们跪着哭说家里弟弟要饿死了,我舀了勺汤喝,腥得反胃。
十月初三下头场雪,契丹使者踩着冰碴子进城。来的竟是何继元,他裹着白狐裘,腰间佩着弯刀。我坐龙椅上没动,看他右耳缺了块肉——跟我当年咬掉的一模一样。\"哥。\"他这声叫得我后槽牙发酸,\"上京给你留了位置。\"我掀了案几,砚台擦着他额头飞过去:\"滚回你契丹娘怀里吃奶!\"
当夜李隐带人烧了契丹使团的车马,我在角楼望见火光冲天。何继元逃跑时中了埋伏,被押到地牢时还在笑:\"你猜娘亲的平安符是谁调的包?\"我抄起铁钳子烫穿他手掌,焦臭味里听见他哼契丹小调,调子和娘亲哄我睡觉时哼的一样。
腊月里饿死了人,开始是流民,后来是守城兵。有百姓易子而食,我下令斩了十八个饥民。首级挂在城门口,第二天就被人啃得只剩头骨。李隐劝我开城门降了,我把奏折摔他脸上:\"降字怎么写?左边是水右边是斧头,降了就得挨刀!\"
显德九年上元节,宫里最后半袋糯米做了汤圆。我端去给娘亲,发现她在佛堂吊死了。脚底下倒着个空米缸,经卷上写着\"众生皆苦\"。我把汤圆塞进她嘴里,糯米团子从嘴角掉下来,滚到蒲团底下。
二月二龙抬头,周军架起了回回炮。第一块巨石砸塌了东华门,我正带着人搬砖石堵缺口。李隐把我拽下城墙时,我怀里还抱着半截守城弩。当夜他跪着求我突围:\"留得青山在...\"我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箭疤:\"青山早他妈被啃秃了!\"
三更天,宫外传来契丹号角。何继元带着铁浮屠冲阵,把周军撕开个口子。我站在城头看他左冲右突,银甲上全是血。卯时三刻,他单骑冲到护城河边喊:\"开门!\"我盯着他身后渐近的周军骑兵,抬手示意开闸。铁索绞盘转动的吱呀声里,李隐突然砍断缆绳,千斤闸轰然坠落,把何继元连人带马砸成肉泥。
清明那天,曹彬射进来劝降书,说降了给侯爵。我把信纸裁成条,裹着火药扎成箭射回去。正午时分,南门守将叛变,我带着三百死士往北门突。路过晋阳宫时,看见养父种的柏树全枯了,树皮都被扒光。
逃到悬瓮山脚,追兵的火把映红了半边天。李隐后背中了三箭,还死死攥着缰绳。山神庙里,他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发霉的胡饼:\"臣...藏了半年...\"我掰了半块嚼,渣子混着眼泪往肚里咽。他咽气前手指着供桌,我掀开破帷帐,看见郭无为当年没撕完的《山河社稷图》。
五更时分,追兵到了庙门口。我摸到李隐腰间火折子,把画摊在地上。火苗窜起来时,听见有人喊\"留画不杀\"。绢布烧出个窟窿,正好是幽州的位置。我抓起燃着的画布扔向神龛,房梁轰然倒塌的瞬间,有人从背后扑倒我。
再睁眼是在周军大帐,曹彬的副将给我灌参汤。帐外传来欢呼声,说找到传国玉玺了。我摸着空荡荡的怀襟,想起玉玺匣子里那摞信——早让我缝进李隐的寿衣了。
六月十九,押送汴京的路上,我瞧见个卖胡饼的摊子。油香味飘过来,恍惚回到薛家老宅的二楼。枷锁太沉,低头时,一滴汗砸在黄土里,滋出个小坑。
那碗羊肉汤端进来时,我正盯着窗格子外的月亮。油花上漂着葱花,底下沉着两块带皮肉。送膳的小太监手背有块烫疤,和当年被我掐死的胡姬一模一样。喝到第三口,喉咙开始发紧,我扯开衣领大笑:\"告诉何继元...他娘酿的醋...不够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