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观天象,今夜有风。
贾琏索性拎一把交椅,坐在黛玉船舱窗外。温一壶酒,提一管洞箫,幽幽吹响。
窗内,紫鹃和雪雁已经服侍黛玉躺下。
紫鹃轻叹一声:“琏二爷这是怎了?专在咱们窗外吹这洞箫,是想让姑娘整晚都睡不着是怎的?”
倒是黛玉从被窝里露出新剥鸡蛋般的小脸儿,烟眸轻转,“无妨。左右今晚也是睡不着的,窗外有琏二哥的箫声,兴许倒也帮我催眠些。”
这晚的夜风很大,寒风呼啸越过林梢,像是其中也夹杂着无数飞羽之声。
贾琏听见了,却又如没听见,他只管随着那风声,调整自己的箫声。
那风声大,他的箫声便急;那风声落,他的箫声也回归宁谧。
总归,他用这箫声完美地遮盖住那风声里裹挟着的肃杀,叫窗内的人只能听见风,却听不见风声之内潜藏的杀机。
黛玉听了好一会子。雪雁倒先打起了呵欠,嘟囔着道:“琏二爷什么时候都会吹这洞箫了?之前在府里也没听说过呀。”
他们知道贾琏会舞枪弄棒,却不知他还懂这乐器音律。
黛玉垂了垂眼,“咱们从前认得的,哪里是完整的他?那只不过是他在外祖母、舅舅舅母面前的一个侧面,只是叫人看见他风流浪荡、玩世不恭罢了。”
紫鹃听了却笑,“姑娘才来几年,竟觉得多认识了琏二爷些儿?可我们已是来了小一辈子,我却从未见过琏二爷风流浪荡之外,还有旁的一面去。姑娘如今大了,可仔细些,别轻易就被人的表象给诓骗了去。”
紫鹃这么说,雪雁都听愣了,“紫鹃姐姐,你们从前认识的琏二爷,竟与我们认得的琏二爷不一样?”
紫鹃也觉矛盾,蹙了蹙眉尖,“也或许因为姑娘才来没几年,他在姑娘跟前有所掩饰吧。总归,从前我倒没见过他有什么风雅之能,只是风流罢了。”
黛玉静静听着,凝神想了一会子,转而轻轻一笑,“姑且当他「浪子回头,为时未晚」罢了~”
主仆三个说笑了一会子,说来也是奇怪,那窗外的箫声不觉吵闹,反倒安心。三人竟也都在那箫声中,缓缓睡去。
窗内灯烛熄灭,再无声响。贾琏也缓缓将那一小壶酒喝干。
寒气被酒气激出体外,酒精走遍他四肢百骸,让他更加警醒。
夜风终于停了,天地肃静。
蔡昭远远走来。
贾琏自己起身迎上去,远离开黛玉窗口。
蔡昭轻声禀报:“二爷,今晚咱们岸上的人实则没动。奇怪的是,竟然有另外一股人来,替咱们灭了今晚的「邪风」。”
贾琏勾唇而笑,并无意外,“看着是否军纪严整,装备精良?”
蔡昭点头,“果然如此。二爷竟早已经料到?”
贾琏点头,“还记得那天我到冯紫英家去么?我就是跟他父亲冯唐老将军借人去了。”
虽说贾家自己就是掌握兵权的出身,那京营节度使曾经是贾家历代的囊中物。但是毕竟到了这一代,贾家人手中已无京营兵权,纵使还能用老脸面去调兵,但是倘若当真这样做了,便等于送了一个巨大的罪证给敌人。
当然,他还可以去求助于王子腾。可是道理是相同的,倘若王子腾真的肯借兵给他,那他也等于同样是将王子腾给殉了。
所以他干脆直接去冯家,跟神武将军冯唐借!
蔡昭发愣,“啊?可是那冯老将军掌管的应该是宫里的禁军吧,琏二爷说借就能借出来?”
琏二爷敢这么说,蔡昭却绝对不敢这么信。
就算贾府跟冯家是世交,但是琏二爷若说是跟冯紫英接了他家的家丁还差不多。可是那禁军,又哪里是冯家父子敢擅自往外借的?
夜风停歇,天上云翳散去,重又显出银月光辉。
贾琏看着蔡昭眼底的不信,笑呵呵扬头,“我径直闯人家去借兵,实则是试探。我赌冯紫英会禀告给冯老将军,我再赌冯老将军会将这话禀报给……”
贾琏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不肯说下去。
蔡昭忙问:“冯老将军会禀报给谁?”
贾琏故意卖了个关子,半晌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宫里那位~”
蔡昭就更惊讶了,“宫里,哪位?是戴老内相?”
以蔡昭的想象力,这会子敢想的也就是与贾家常来常往的那位「掌宫内相」——大太监戴权了。
贾琏轻笑摇头,“他就算手掌大权,却不过只是个宦官。我朝新立,从太祖皇帝轶事就禁绝太监掌管军权,自不是他。”
蔡昭眼睛瞪圆,想到了宫里终极的那位。只是他不敢说出口,更不敢相信。
贾琏瞧他那惊讶的样儿,用洞箫穗子在他脑门儿上甩了一记,“……林姑父是天子门生,又是能放到江南盐政上的心腹。林姑娘已是林姑父唯一血脉,君臣之间密折往来,林姑父怕是早就将林姑娘托付给主子了。”
蔡昭听得眼睛一亮,“如此说来,那咱们一路上岂不是不用担心了?”
贾琏却是摇头,“北方尚可。天子脚下,禁军横扫。”
“但是等到了江南地界儿,禁军不可能暗中追随咱们那么久。况且,江南是盐商的大本营。”
蔡昭紧张得深吸口气,“二爷送林姑娘这一回,当真是要拼上身家性命了!”
贾琏悠然回眸,望向那平静无声的窗棂,“她又何尝不是,以性命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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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猜的不错,当船在京畿、河北时,夜晚皆是有惊无险。
可等船到了山东,夜晚便渐渐不安宁起来。
先是河道多处淤塞,横起土岗,将冰封的河面拦腰截断。原本这些都是贾琏派出打前站的人已经勘察过的,确定无虞,可是此时却又横生变数,可见是有人故意设阻。
接下来又是河道原本有落差之处的闸门被人破坏,闸门无法打开,那大船便无法前行。
贾琏命大船暂时停下,自己亲自上岸,带人去拜见当地的地方官员。
为免当地官员起疑,贾琏便也没带多少人,只带了几个小厮模样的,携了土仪前去拜会。
幸亏贾琏身上还有捐着的五品同知的身份,这便出入衙门颇为方便,无人敢拦。